《张爱玲文集第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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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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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也未可乐观。现在,他是她的太阳,她是月亮,反射他的光。他若有了三宫六院,便有无
数的流星飞入他们的天宇。
  因此她私下里是盼望这仗一直打下去的。困在垓下的一天晚上,于巡营的时候,她听到
敌方远远传来“哭长城”的楚国小调。她匆匆回到营帐里去报告霸王,但又不忍心唤醒他。
  “他是永远年青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根灰白色,并且
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
坦白和固执。”
  霸王听见了四面楚歌,知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虞姬的心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的
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
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
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心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
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
  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
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
  “‘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
  “当他捏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看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看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
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
  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
踏过去!哼,那刘邦,他以为我已经被他关在笼子里了吗?我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
会,也许我的猎枪会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了一只贵重的紫貂一般。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
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虞姬不肯跟他去,怕分了他的心。“他说:‘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
你,把你献给刘邦吧!’“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
了她的胸膛。
  “项羽冲过去托往她的腰,她的手还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
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
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比较欢喜这样的收梢。’“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
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哑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
叫:
  “‘军曹,军曹,吹起号角来!吩咐备马,我们要冲下山去!’”
  末一幕太像好莱坞电影的作风了。
  后来我到香港去读书,歇了三年光景没有用中文写东西。
  为了练习英文,连信也用英文写。我想这是很有益的约束。现在我又写了,无限制地写
着。实在是应当停一停了,停个三年五载,再提起笔来的时候,也许得有寸进,也未可知。
雨 伞 下
  下大雨,有人打着伞,有人没带伞。没伞的挨着有伞的,钻到伞底下去躲雨,多少有点
掩蔽,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挤在伞沿下的人,头上淋得
稀湿。
  当然这是说教式的寓言,意义很明显: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某一次在雨天的街
头想到这一节,一直没有写出来,因为太像讷厂先生茶话的作风了。
谈  画
  我从前的学校教室里挂着一张《蒙纳·丽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名画。先生说:
“注意那女人脸上的奇异的微笑。”的确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丽恍惚的笑,像是一刻也留它
不住的,即是在我努力注意之际也滑了开去,使人无缘无故觉得失望。先生告诉我们,画师
画这张图的时候曾经费尽心机搜罗了全世界各种罕异可爱的东西放在这女人面前,引她现出
这样的笑容。我不喜欢这解释。绿毛龟,木乃伊的脚,机器玩具,倒不见得使人笑这样的笑
。使人笑这样的笑,很难罢?可也说不定很容易。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
,使他显得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荫庇
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里就许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
  《蒙纳·丽萨》的模特儿被考证出来,是个年青的太太。
  也许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说的那句聪明的话——真是什么都懂得呢——到八月里才
满四岁——就这样笑了起来,但又矜持着,因为画师在替她画像,贵妇人的笑是不作兴露牙
齿的。
  然而有个十九世纪的英国文人——是不是WalterdelaMare,记不清了—
—写了一篇文章关于《蒙纳·丽萨》,却说到鬼灵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鱼藻。看到画,想
做诗,我并不反对——好的艺术原该唤起观众各个人的创造性,给人的不应当是纯粹被动的
欣赏——可是我憎恶那篇《蒙纳·丽萨》的说明,因为是有限制的说明,先读了说明再去看
图画,就不由地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深海底的鱼影子。那样的华美的附会,似乎是增多,其
实是减少了图画的意义。
  国文课本里还读到一篇《画记》,那却是非常简练,只去计算那些马,几匹站着,几匹
卧着。中国画上题的诗词,也只能拿它当做字看,有时候的确字写得好,而且给了画图的结
构一种脱略的,有意无意的均衡,成为中国画的特点。然而字句的本身对于图画总没有什么
好影响,即使用的是极优美的成句,一经移植在画上,也觉得不妥当。
  因此我现在写这篇文章关于我看到的图画,有点知法犯法的感觉,因为很难避免那种说
明的态度——而对于一切好图画的说明,总是有限制的说明,但是临下笔的时候又觉得不必
有那些顾忌。譬如朋友见面,问:“这两天晚上月亮真好,你看见了没有?”那也很自然罢

  新近得到一本赛尚画册,有机会把赛尚的画看个仔细。以前虽然知道赛尚是现代画派第
一个宗师,倒是对于他的徒子徒孙较感兴趣,像Gauguin,VanGogh,Mat
isse,以至后来的Picasso,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点,把它发展到顶点,因此
比较偏执,鲜明,引人入胜,而充满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广大含蓄的赛尚,过去给我唯一
的印象是杂志里复制得不很好的静物,几只灰色的苹果,下面衬着桌布,后面矗立着酒瓶,
从苹果的处理中应当可以看得出他于线条之外怎样重新发现了“块”这样东西,但是我始终
没大懂。
  我这里这本书名叫《赛尚与他的时代》,是日文的,所以我连每幅画的标题也弄不清楚
。早期的肖像画中有两张成为值得注意的对比。一八六○年的一张,画的是个宽眉心大眼睛
诗人样的人,云里雾里,暗金质的画面上只露出一部分的脸面与白领子。我不喜欢罗曼谛克
主义的传统,那种不求甚解的神秘,就像是把电灯开关一捻,将一种人造的月光照到任何事
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蓝色的美艳,有黑影,里头唧唧阁阁叫着兴奋与恐怖的虫与蛙。
  再看一六○三年的一张画,里面也有一种奇异的,不安于现实的感觉,但不是那样廉价
的诗意。这张画里我们看见一个大头的小小的人,年纪已在中年以上了,波卷的淡色头发照
当时的式样长长地分披着。他坐在高背靠椅上,流转的大眼睛显出老于世故的,轻蔑浮滑的
和悦,高翘的仁丹胡子补足了那点笑意。然而这张画有点使人不放心,人体的比例整个地错
误了,腿太短,臂膊太短,而两只悠悠下垂的手却又是很长,那白削的骨节与背后的花布椅
套相衬下,产生一种微妙的,文明的恐怖。
  一八六四年所作的僧侣肖像,是一个须盾浓鸷的人,白袍,白风兜,胸前垂下十字架,
抱着胳膊,两只大手,手与脸的平面特别粗糙,隐现冰裂纹。整个的画面是单纯的灰与灰白
,然而那严寒里没有凄楚,只有最基本的,人与风雹山河的苦斗。
  欧洲文艺复兴以来许多宗教画最陈腐的题材,到了赛尚手里,却是大不相同了。《抱着
基督尸身的圣母像》,实在使人诧异。圣母是最普通的妇人,清贫,论件计值地做点缝纫工
作,灰了心,灰了头发,白鹰钩鼻子与紧闭的嘴里有四五十年来狭隘的痛苦。她并没有抱住
基督,背过身去正在忙着一些什么,从她那暗色衣裳的折叠上可以闻得见焐着的贫穷的气味
。抱着基督的倒是另一个屠夫样的壮大男子,石柱一般粗的手臂,秃了的头顶心雪白地连着
阴森的脸,初看很可怕,多看了才觉得那残酷是有它的苦楚的背景的,也还是一个可同情的
人。尤为奇怪的是基督本人,皮肤发黑,肌肉发达,脸色和平,伸长了腿,横贯整个的画面
,他所有的只是图案美,似乎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散步的人》,一个高些,戴着绅士气的高帽子,一个矮些的比较像武人,头戴卷檐大
毡帽,脚踏长统皮靴,手扶司的克。那炎热的下午,草与树与淡色的房子蒸成一片雪亮的烟
,两个散步的人衬衫里焖着一重重新的旧的汗味,但仍然领结打得齐齐整整,手挽着手,茫
然地,好脾气地向我们走来,显得非常之楚楚可怜。
  《野外风景》里的两个时髦男子的背影也给人同样的渺小可悲的感觉。主题却是两个时
装妇女。这一类的格局又是一般学院派肖像画的滥调——满头珠钻,严妆的贵族妇人,昂然
立在那里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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