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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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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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
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
候,根本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可
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青人把‘颈’看得太随便了,弄惯了,什么
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的快乐,可是感情
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喜
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怕
人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
  张: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话,这样挑拨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
会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么?接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獏: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的
性心理。
  獏: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的
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斯了。
  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
  “没结婚,先看看你的丈母娘。”(原因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子)如果男人真照这
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了!那天的宴会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
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简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
说:“我的爱!”
  窗外有个人影子一闪,女人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
子!”完了。
  张:真好!不知为什么,白俄年青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样
,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为獏
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总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这是因为他们
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没有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
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
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旁拔出三
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
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
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
  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
感情渐渐的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样
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闹
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丈
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张:(笑起来)自然应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
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也许
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①,几①因为“爱玲”这种名字太难听,所以有时要称“张爱”

  时来看看我罢!”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
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
  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
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
,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
,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
气大。忍忍就好了。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的
——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
  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
受。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
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实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可有
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
  张:(猝然,担忧地)獏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么样衣服呢?
  獏: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穿
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是仍旧很有样
子;青的,黑的,赭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獏: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看见张爱这样的人!连
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白了:
  几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黯淡怎么穿,瑟瑟缩缩的,
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
  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
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看!
  獏: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他
: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披纱是永久的,
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不可
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于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板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
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
: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到,
真的有!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湾是蓝灰
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看呀!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
  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稚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
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气。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
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
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娴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
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他们还是不加解释的好。我不过讲到很少的。在文学我想我知道他们在文学方面的
就不及美术。就连新的地方,他们所做的也是常没有对的。
  獏:啊,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比例,我想过樱花,樱花开起来不结果子的,同样地他们
的文明恐怕不会不真实。
  张:你说得真好。但是,很悲哀,以前我一直不大懂得他们为什么?这样的悲哀,听他
们的音乐,到底,这是一个文明最大的试验,他们不快乐。怎样是好,我们很难知道。但是
,如果快乐,就是不好。也近了。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
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
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地不喜欢了。
  獏: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的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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