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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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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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暴的海员都派在克利斯青这一班,午夜起当值。内中有三个在塔喜堤逃走,给捉了回来,
共有七个人犯事挨过打,都在午夜该班。于是克利斯青临时定计起事,其余的员工有的胁从
,有的一时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拜伦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岁,脸长得一副聪明相,讨人喜欢,高个子,运动员的
体格。布莱事后这样描写他:
  “身坯结实,有点罗圈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上,甚至于凡是他拿过的东
西都沾脏了。”布莱形容他自然没有好话。骑马过度容易罗圈腿,英国乡绅子弟从前都是从
小学骑马。手汗多,似乎是有点神经质。
  诺朵夫也写他脾气阴晴不定,头发漆黑,肤色也黑,再加上晒黑,黝黑异常——倒和绮
萨贝拉是天生注定的一对。——诺朵夫认为他想单独逃走是为了跟船长屡次冲突——因为对
他不公,并不是主持公道——后来临时变计,占领了这条船,宣布要用铁链锁住船长,送回
英国治罪。同伙的船员一致反对回英,这才作罢。事后他与少年士官白颜谈起,又强调他的
原意是把船长解回英国治罪。最后与白颜等两个士官诀别,还又托他们回国后转告他父亲,
他本意是送船长回国法办,虽然父亲不会因此原宥他,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罪行。
  再三郑重提起这一点,但是船长究竟犯了什么罪?鞭笞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
契纳代船长洗刷,但是也承认他“也许”克扣伙食——吞没九十磅乳酪,多报咸肉,造假帐
。至于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义,省下水来浇灌面包果树。后来他第二次衔命去取面包果
,澳洲海洋探险家马太,福林德斯那时候年纪还小,在那条船上当士官,后来回忆船上苦渴
,“花匠拎水桶去浇灌盆栽,他和别人都去躺在梯级上,舐园丁泼撒的琼浆玉液”。士官尚
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
  邦梯号上有个少年士官偷了船长一只椰子,吃了解渴。船长买了几千只椰子,一共失去
四只,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这之前几天,派克利斯青带人上岸砍柴汲水,大
队土人拦劫,事先奉命不准开枪,因为怀柔的国策。众寡不敌,斧头、五爪铁钩都给抢了去
。土人没有铁器,异常珍视,拿去改制小刀。回船舰长不容分辩,大骂怯懦无用。
  在塔喜堤,船长曾经把土人馈赠个别船员的猪只、芋类和土产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只
剩腌干食品,需要新鲜食物调剂,土产可以用来和别处土人交易。大副有个土人朋友送了一
对珠子,硬没给他拿去。但是这都不是什么大事,等回国后去海军部告发,还有可说,中道
折回押解交官,一定以叛变罪反坐。不但是十八世纪的海军,换了现代海军也是一样。五十
年代美国名著小说改编舞台剧电影《凯恩号叛变》(“TheCaineMutiny”)
——亨佛莱波嘉等主演——本来是套《叛舰喋血记》,里面一碗杨梅的公案与那四只椰子遥
遥相对,但那只是闹家务,要不是战时船长犯了临阵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过了许多年的海员生活,不会不知道里面的情形,竟想出这么个
屎主意,而且十分遗憾没能实行,可见他思路不清楚。影片中迟至抵达辟坎岛后,才倡仪回
国对质,更不近情理,因为中间有把船长赶下船去这回事,有十八个人跟去,全挤在一只小
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着陆,又没有枪械抵御土人,往西都是食人者的岛屿。这一个处
置方法干系十九条人命,回去还能声辩控拆船长不人道?
  密契纳这篇翻案文章纯是一面倒,也不能叫人心服:“无疑地,福莱彻·克利斯青的原
意是要把船长与忠心的人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党中另有人顾虑到后果,给了布莱一干人
一线生机”这未免太武断,怎见得是别人主张放他们一条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人?书
中并没举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斩草除根,杀人灭口,一年后邦梯号不报到,至多两年,国
内就要派船来查,这条规则,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还有白颜等两个士官、五名职工没来得及上小船,挤不下,船长怕翻船,喊叫他们不要
下来:“我不能带你们走了!
  只要有一天我们能到英国,我会替你们说话!”
  克利斯青不得不把这几个人看守起来。大船继续航行,经过一个白种人还没发现的岛,
叫拉罗唐珈,岛上土人胆小,也还算友善,白颜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选作藏身之地,却在英国
人已经发现了的土排岛登陆,土人聚集八九百人持械迎敌,结果没有上岸,驶回塔喜堤,补
充粮食,采办牲畜,接取恋人,又回到土排岛。这次因为有塔喜堤人同来,当地土人起初很
友好。
  他们向一个酋长买了块地,建造堡垒。克利斯青坚持四面挖二丈深四丈阔的水沟,工程
浩大,大家一齐动手,连他在内。不久,带来的羊吃土人种的菜,土人就又翻脸,誓必歼灭
或是赶走他们,一次次猛攻堡垒,开炮轰退。渐渐无法出外,除非成群结队全副武装。生活
苦不堪言,住了两三个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这地方,召集会议,一律赞成离开土
排岛,有十六个人要求把他们送到塔喜堤,其余的人愿意跟着船去另找新天地。
  密契纳为了做翻案文章,指克利斯青抛弃同党,让他们留在塔喜堤,军舰来了瓮中捉鳖
,其实是他判断力欠高明,大家对他的领导失去信心,所以散伙。回塔喜堤,诺朵夫认为是
怪水手们糊涂,舍不得离开这温柔乡。大概也是因为吃够了土人的苦头,别处人生地不熟,
还是只有塔喜堤。仗着布莱一行人未见得能生还报案,得过且过。克利斯青为了保密,大概
也急于摆脱他们,把白颜一干人也一并送到塔喜堤上岸。
  第一次船到塔喜堤的时候,按照当地风俗,每人限交一个同性朋友,本地人对这友谊非
常重视,互相送厚礼,临行克利斯青的朋友送了他一对完美的珍珠,被船长充公未遂。这种
交友方式在南太平洋别处也有,新几尼亚称为“库拉”
  (kula)——见马利脑斯基(B.Malinowski)日记——两地的友人都
是一对一,往来馈赠大笔土特产或是沿海输入的商品,总值也没有估计,但是如果还礼太轻
,声名扫地,送不起也“舍命陪君子”。收下的礼物自己销售送人。这原是一种原始的商业
制度,朋友其实是通商的对手方,也都很有大商人的魄力。连南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也有
同样的制度,直到本世纪五十年代还通行。都是交通不便,物物交易全靠私人来往,因此特
别重视通商的搭档,甚至于在父子兄弟关系之上——见哈纳(M.J.Harner)著《
吉伐若人》(“TheJivaro)——塔喜堤过去这风俗想必也是同一来源,当时的西
方人容易误解,认为一味轻财尚义。克利斯青最初准备只身逃亡,除了抛撇不下恋人,一定
也是憧憬岛人的社会,满想找个地图上没有的岛屿,投身在他们的世界里。但是经过土排岛
之难,为了避免再蹈覆辙,只能找无人荒岛定居,与社会隔离,等于流犯,变相终身监禁。
不管这是否他的决定,不这样也决通不过。
  白颜住在塔喜提一年多,爱上了一个土女,结了婚。英国军舰来了,参加叛变的水手们
被捕,白颜等也都不分青红皂白捉了去。原来出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正预备当夜溜下船舷
潜逃,在甲板上遇见白颜,托他回国代他探望家人,万一自己这次远行不能生还。白颜一口
应允。克利斯青便道:
  “那么一言为定。”不料船长刚巧走来,只听见最后两句话,事后以为是白颜答应参加
叛变。
  出事后,布莱指挥那只露天的小船,连张地图都没有,在太平洋上走了四十一天,安抵
马来群岛,是航海史上的奇迹。
  回国报案,轰动一时,英王破格召见。跟去的十八个人,路上死了七个,剩下十一个人
里面,还又有两个中途抗命,“形同反叛”,一个操帆员,一个木匠。到了荷属东印度,布
莱提出控拆,把这两个人囚禁起来,等到英国候审。结果只有木匠被堂上申饬了事,另一个
无罪开释。
  布莱在军事法庭上咬定白颜通谋。白颜的寡母不信,他是个独子,好学,正要进牛津大
学,因为醉心卢骚拜伦等笔下的南海,才去航海,离家才十七岁,这是第一次出海,与布莱
是世交,他母亲重托了他。案发后她写信给布莱,他回信大骂他儿子无行。这母子俩相依为
命,受了这刺激,就此得病,白颜回来她已经死了。
  布莱对白颜是误会,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军械管理员,两个小木匠,布莱明知他们是
要跟他走的,经他亲口阻止,载重过多怕翻船,不妨留在贼船上,他回去竟一字不提。递解
回国途中,军舰触礁,来不及——解除手镣脚铐,淹死了四个。这三个人侥幸没死,开审时
,又幸而有邦梯号上的事务长代为分辩,终于无罪开释。布莱不在场,已经又被派出国第二
次去南海取面包果。
  这时候距案发已经三年,舆论倒了过来,据密契纳说,是因为克利斯青与另一个叛党少
年士官,两家都是望族,克利斯青的哥哥是个法学教授,两家亲属奔走呼号,煽起社会上的
同情。而且布莱本人不在国内,有人骂他怯懦不敢对质,其实他早已书面交代清楚,并且还
出版了一本书,说明事件经过。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也许是“日久事明”,军事法庭第二
次审这件案子,结果只绞死三名水手,白颜等三人判了死刑后获赦。
  十八世纪末,英国海军陆续出了好几次叛变,都比邦梯案理由充足,最后一次在伦敦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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