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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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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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追出去:你说我这是干什么呀。本来是想请你来见我父母的,反而把你吓跑了。

  她不理他,还是往前走,脸上挂着泪。

  他接着追,唉,我也是。他是真心的后悔,认为自己太胡闹了:你说我摸那一下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

  她扑哧一声笑了,飞快地投来一眼:讨厌。用上海女人有点嗲又有点硬的声音去发这两个字,倒像是撒娇。那意思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下更是让他怜爱得不可收拾了。他走近她,步伐迈得庄重。她举起娇气的小拳头捶了他一下,然后顺势倒在他怀里,有点害羞,又是那么自然地接受了他。那拥抱直接感觉到双方肌肤的饥饿。一层又一层的冬装,虽然生理上碍事,但在心理上已经完全被废除了。

  叙述到这时,我很不正经地想她的第一次是给我爸爸的吗?以她的行为与反应来看,她那时应该还是一个遵守中国当时社会规范的女子。美国的行为解释为“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好了。

  他们的事情很快遭到他家里的反对。他母亲说:你知道她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是你爸爸的仇人,在文革期间,就是他去告发你爸爸的。要知道,他曾经是你爸爸的下属,你爸爸曾经有恩于他。他真是忘恩负义啊。


第九章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大米?(2)


  历史的问题就交给历史去解决吧。那么孩子气的他突然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员,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他母亲说:交给历史解决?你就是历史,历史的问题要交给你去解决。

  他对他母亲说:我能解决什么?我只能解决我和她的问题。我非她不娶。

  他母亲说如果他们一定要在一起,她也不会阻挠,只是住房问题他们自己解决。她不会给他们任何资助。

  她是知道他与他家里闹翻后才感觉他们进行的是一场真正的爱情,她也明确表示她跟定了他:如果你妈妈一定反对,咱们就私奔。她忘记自己首先爱上的就是他那有点权势的母亲。她自以为倾尽心力,然而都是潜意识的谎言。两人非把自己搞得像当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至于他们是先成为梁山伯祝英台才开始相爱,还是先相爱才成为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并不在乎。

  他们与整个上海抗争,搬到了弄堂里的小房间。接着就开始吵架,全是日常的琐事。王海涛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只是改由他说了。他说:后悔嫁给我了,明天就找你那个王海涛去吧。他现在不是成为美国华侨了吗。她食指颤抖得一句话也没抖出来,最后气出一句“你就猪吧你”。越吵皮越厚,她回敬道:对,前脚和你离了,我后脚就跟那个王海涛结婚。此话刚落就有“叭”一声像伴奏一样将吵架推向了高潮——爸爸又砸东西了。妈妈立刻痛哭,说与他无法过下去了。 爸爸却像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地站在那里,天真地撅着上嘴唇,他想:你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我砸点东西又算什么。他真诚地认为自己的理由站得住脚。

  他吵架的时候,会突然拒绝做一个成年人,像孩子一样说话,像孩子一样砸东西。像是对自身属性的厌倦进行调整的方式:抛弃自身的属性。

  起先是摔一些便宜而且响动大的东西像碗儿啊盘儿镜子啊什么的,后来砸东西的档次越来越高,像收音机啊,台灯埃越是砸贵的,越是解恨。妈妈痛恨这一点。砸东西完全是心智不成熟的表现。每每这时,她都哼哼一笑,痛恨他到了极点。

  姨夫第一次出国回来带回了三大件,就把他们家原有的音响送给我们。一次吵架,我爸爸操起玻璃杯就往音响上扔。妈妈眼急手快,冲上前护驾。 杯子就砸到了妈妈的背上。而这件事在以后的三百次争吵中被妈妈提起,每次都眼泪汪汪。她控诉道:你还敢用杯子砸我。她不认为这与事实不符,在她的记忆里这就是事实。 爸爸被她这么一哭一闹心里一慌一乱:我砸过人吗?不可能吧。脸上却是孩子式的抵死不从。 爸爸不打人,不好意思,像是自己这么个大块头打人明摆着以强欺弱,只是砸砸东西消耗一下过剩的体力。

  后来呢?我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就有了你了。

  这么快?

  大姨既轻又爽地一笑: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电视,早早地就睡觉去了。同时她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就是那种挺让人讨厌的大人的目光,像探测器进行一种摸底性质的观察探索,甚至有点像调戏——不知道我听懂了没有,又担心我听懂了。 阿姨整个过程的乐趣就像是自我娱乐。有点像上海弄堂里冒出的一两个小流氓,没多大恶意的,同样也没多大胆量的,只是对过路的女子搭搭讪,过过嘴瘾。骂回去,他们也不生气。他们巴不得你骂呢。

  其实我哪里有她想像的天真。我也学弄堂里的那些老到的漂亮大姐姐,拿出对待调戏的姿态:不屑理睬就是最佳的蔑视。像鲁迅笔下的大清国留学生把脖子扭几扭,挺着我还根本挺不起来的胸脯走了。

  大姨又说:再说你爸爸妈妈吧,他们不是因为你妈妈来美国才不好的。他们在上海就不好,就一直吵架。

  我知道。我说,我一个不吵闹的孩子却有一对吵闹的父母。

  知道就好。

  那他们如果在国内会离婚吗?

  大姨认真地把这个问题想了一下,说:那可能不会。那就那么凑合、将就着过吧。

  我就是讨厌这样。

  我走在前面,大姨在后面叫:你妈妈一直想着你,她在美国一落脚就回去看你了。

  我生气地加快脚步,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被她这样子。

  我想表达的是:她不可以在事业婚姻家庭各方面都美满后想到我,需要我,我不是个玩具,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她不可以这样。当然现在我可以分析出当年的情绪而且用语言概括。而那时语言表达尚未成熟,只是一味的不甘心。诉诸言语是成年人的事,孩子只会诉诸情绪。


第十章 我才是牺牲品呢(1)


  这时天开始暗了下来,风更紧了。又是冬天,太阳早早地收工了,只留下一小条,风一吹,连这一小条也心虚地缩到云后去。教堂的歌声本来就又远又细,天色一灰就完全侵蚀了它,终于化成烟散向万家灯火中。

  发生在你爸爸妈妈之间的事情只是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你和你妈妈的关系是你们两人的关系。听阿姨说,我和你妈妈在我们很年轻的时候失去你外公,我们的爸爸,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换他的一天,或者一个小时。而你和你妈妈有一大段路要走。人们会为各种原因犯错,这不等于你就不爱他们了。你可能更爱他们,因为你看待他是一个人。这段话阿姨显然是准备过的,讲得非常流利,像背课文。

  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相信我妈咪了。

  有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她爱你。

  我怎么没有感觉到。我感觉她更爱美国。

  那是因为你心里对你妈妈的抱怨妨碍了你意识到这一点。

  那又怎么样?她又有孩子了。她已经不需要我了。她又要抛弃我了,像六年前那样。

  抛弃?她想,这个孩子英语还没学好,中文已经不行了。 阿姨说,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就是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明白,如果是我爸爸先来美国,他不会和我妈咪离婚的。他不会这样的。

  两边的房子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及“圣诞快乐”的字样,字迹不算精致,应该不是华人家庭,中国人的英文写得都很漂亮。风是越来越大,太阳早被刮跑了。我们连忙翻仰了衣领,不是怕冷,而是怕被风掳了去。天色暗了,现在还在路上闲逛的,恐怕都不是什么良民。我们往回走。

  我妈妈正在厨房里做好吃的光明节的油煎饼。这时的妈妈已经是个标准的汉堡包家的媳妇了,她学会做许多犹太食物。她明明知道我和阿姨干什么去了,仍装得一无所知的样子问:你们去哪里了?大家都在等你们。

  阿姨也装得与妈妈没有通气合谋过的样子,转过脸大着嗓子对我说:怎么,还担心你女儿被我拐走了吗?这么久没见我外甥女,还不许我们说点悄悄话呀。

  两姐妹说话期间交换眼神,妈妈像是在问怎么样了,阿姨还她一个眼神:该说的我都说了。妈妈就想从我脸上印证,发现我并没有和解之意:那种由于误解而不理解的敌意没有从脸上退去,而由于了解而更不理解的敌意已经明明白白地上了脸。她又去盯她姐姐,意思是:那恐怕不该说的你也说了吧。

  这时,一个俊俏的白人青年向我走来:你一定就是海伦吧?我听了关于你的许多事情。

  我一下认出了他,他的父亲曾经也这样向我走来。一样的步伐、表情和语调。父子二人神似形不似,他可比他父亲英俊多了。颧骨高高的下面有一层阴影,就是那种最耐看的脸型,就是那种只能在米开朗琪罗的雕塑上看到的脸型。

  他们一定说了我不少坏话。

  他笑笑,又是与他父亲一样的笑,笑得偏袒。

  我是婷婷,海伦的表姐。婷婷的眼睛一扑一扑的,完全是在撒网。

  她撒出去的网立刻有了收获。杰生对她突如其来且气势壮观的笑容回报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他并没有因为太习惯这种目光而使自己的笑容显出丝毫的懈担只是笑得有些疲倦——对司空见惯的女性爱慕的乏味、菲薄,及自己无法冲出这片宠爱重围的绝望。当后来我知道杰生的故事时,回忆起他的这个笑,才确定了那种绝望,确定了当时的形容是准确的。

  但是杰生不知道自己带有绝望色彩的微笑更能激起她们的兴奋。她们确定他是珍贵的,那么多情的眼睛,而他的手臂却是空的,空着的理由当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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