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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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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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这个跌落床下的小东西已经是一个稍晓人事的青春期少女,对于她妈妈与这个男人将要进行的活动更多的是憎恶。妈妈将她和爸爸丢下跑到美国,与一个不是她爸爸的男人做这种事情?!她首先是我的母亲,不是别的。我无法想像她在别的男人怀里的情景,那股女人的香味,被一个外人这样闻去。她没有我期望的挣扎,现在可能还因为这个白人丈夫对她女儿的接受,她迎合得更加彻底。

  恨意就这样冲出来,我不能原谅妈妈。也有人给爸爸介绍对象,爸爸总说过几年吧,等这个孩子大了再说。 爸爸担心我会受后妈的气。谁对我更好,一下子就比较出来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最后那一点的主权也不留给她。

  我能看见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如何收起自己细长的手脚缩在床头,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白色的月亮,一团冷气从上而来,有着一种高处不胜的寒冷。那清冷是月亮的灵魂。这是嫦娥偷吃了后羿的长生不老药时看见的月亮,她最终是去月亮上。月亮照在白色的连衣裙上,新买的。我走的那一天爸爸要我穿上。

  我不要穿这件。

  为什么?

  其实我是拒绝最后一点体己的拘束与害羞也招摇出来,而白色的公主裙显然是童年一切招摇的最大嫌疑。当然这是我今天的总结,那时还认识不到本质。一个十二岁女孩子的语言只能表达成这样:因为我穿起来会太可爱了,会有许多人看我。

  爸爸禁不住笑起来,看着小姑娘臭美。他问:你不是最喜欢白色吗?

  是我妈妈喜欢白色。我提醒他。

  白色公主裙还是套到身上,身体与服装彼此反叛,尤其胸部一直不满这套还属于儿童专柜买的服装的窄小空间的约束。成长发育的女孩子面临着危机,爸爸就在这一刻有了意会。

  快要出门的时候,他又说:小歌,你的头发乱了,爸爸再给你梳一下。我坐在镜子前,最后一次享受爸爸日趋成熟的手艺,对于女儿来说,那是奢侈的享受。 爸爸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爱,爸爸从来不说软绵绵的话,而这一刻,他却把爱表达得如此温暖体贴。我就这样带着爸爸的爱来到美国,开始人生的新的征程。

  我们在机场重复着六年前妈妈出国的那一幕。只是那个六岁的宋歌,只知道一味地抢妈妈的行李,一味地叫喊妈妈不要去美国。而十二岁的宋歌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热衷于摘抄好词好句,喜欢用最学生腔最文艺腔的语言表达自己。我对爸爸他们说:我会有出息的。等我们再见面时,你们猜不出我会变得有多好。

  爸爸巨大的左手像一只芭蕉叶一样按在我的肩头,重复着老话题,想另开话题,又怕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所以就只能这样随着本来的话题一遍一遍重复着:小歌,到了美国要听妈妈的话,要记住给爸爸写信。有什么事情告诉妈妈,不要自己闷着不说话。接着交待空姐把我平安地交到我妈妈手里,当然这话也重复了许多遍,以至于空姐开起了玩笑:放心吧,如果我不把她交给她妈,我就把自己交给她妈。

  登机的时间到了。一直按在我肩上的芭蕉叶突然施力,重重地压在我的肩头,分不出是想把我往回拉还是往前推。大概先是本能地把我往回扒了一把,继而又把我往前送了一下。 爸爸知道我走他会难过,但他从来不期望另一种做法:不让我走。他很清楚只要他开口,我就会不走了。所以他连嘴巴都不张了。奶奶热辣辣地盯着我,狠劲地亲了我一口,我感觉到她温热的泪水。

  去吧。 爸爸说。六年前他用同一种语调对我妈妈说这话。这是一句箴言。

  爸爸,妈妈眼里感情粗糙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们——放走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就是他的方式。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看着我,含着笑,笑得那么勉强,又那么心疼,接着他还望着这架载有他女儿的飞机冲破虹桥机场上空腾空而去。他的左手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好像还按在我的左肩上。 爸爸伸出右手朝我挥了挥,这是一个他惧怕的动作,可能他延续了送我妈妈时的姿势,也可能模仿他周围的人,动作生硬而笨拙。他的整副表情都像是在与我永别般的悲伤。我奶奶眯着眼睛望着我,泪眼蒙眬深情无比,像那个初见到我爷爷的目光。她的内心时光倒转。我看见许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一个美丽女军人的动情的一幕。

  由于时差,第二天一大早,我独自一人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那是一幢漂亮的房子,像我小时候电视上见过的童话世界。 白色的栅栏,绿色的草地,四周一些矢车菊,开得十分热闹。卵石小路直通灰色的大房子,昨天晚上天黑,没有看清楚。在中国的时候,不仅是我,包括她从来不敢想像有朝一日能住进这种洋房。在她出国前还在为爸爸单位分房的事情与爸爸吵架,她叫爸爸去送礼,记得她当时就说,要是能住上二房一厅的房子有多好。


第二章 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2)


  如果她没有结婚,尤其没有和老外结婚;如果她没有住这么大的房子,我想我不会这么恨她的。如果她需要在餐馆赚小费,只是住在小房子里,我想我会原谅她的。

  她起来后,到我的房间发现我不在,便到处找我,对她丈夫说她会不会离家出走。她丈夫说不会的,她根本不认路。她说那你的意思是如果她认路了她就会离家出走。她丈夫说早晚她会离家的,我十八岁那年就离家了。她说她是个中国孩子,我们中国人不玩这一套。他说那就等着看吧。

  这些是我想的,通过他们现在惊慌的表情。

  你在这里,你吓死妈妈了。我还以为你……她看着我喘着气说,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你这儿真漂亮。我说。

  她听出我的阴阳怪气,立刻为她在我面前的阔绰解释:这是今年才搬来的,为了让你有好的学区。

  我冲她耸耸肩,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我们并没有多少钱。她又说。

  看看,她竟然和他“我们”起来了。她的身上昨晚那种最本质的快乐还余兴未劲毫无遮拦地绽放着。

  我来月经了。我说,我的语气平淡而富有经验。我想,我这辈子都要用这种语气与你说话了,我自己能行。

  哦,哦,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不知道如何应付一个青春期的女儿,她对我的全部记忆都停留在六年以前。她说,那妈妈要给你准备一下了。

  她越是不知所措,我就越要表现沉稳:我已经这样做了。

  她又“哦”了一声,然后蒙昧而热切地说:我们小歌变成大姑娘了。

  我才不要长大呢。

  她的丈夫走来。瘦高、谢顶,连眉毛也谢了,稀松一撮,也许根本没有长出过。坚挺的啤酒肚使上衣短了一截似的,露出多毛的四肢,敞开的睡衣露出旺盛的胸毛,睡衣的扣子是加缝过的。一定是我妈妈缝的。每次新买的衣服,她都要再缝一次扣子。扣子定死的,笨拙不灵活。这是我妈妈缝的扣子的特色。我为她在他身上遗留下的不贤惠高兴,觉得自己早他们一步看出他们之间的问题。

  那是我第一次正眼面对我妈妈的丈夫,觉得他并不像爸爸一家描述的那样面目可憎。他只是有点秃头,别的和我所认识的老外没有两样。

  他很快地走到了我的对面,冲我笑了笑,与我妈妈分享着同一种的愉悦。他为我打开大人世界的神秘:你和我妈妈做完那种事情后,还好意思对我笑得如此清纯。大人是这样健忘,这样无所谓。但我得承认他有一个好的笑容,清新朴实的,勤劳的庄稼人面对田地才有的笑容。原来这个快乐可以让他心情这么好。

  当我们这样目光对目光,他立刻感觉到某种锋芒。他半蹲下来对我说话——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谈话绝非易事——他很快地察觉到这一点。他在我身上完全看不见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开朗与天真。他装得和蔼可亲,装得和我平起平坐。他并不在乎我是否听懂,只在乎他表达了这些意思,从而使他自己有个角色。

  我偏不让他有角色,我转向对我妈妈说话。这就是他的处境。

  妈妈为我的不吃哄向她丈夫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过脸对我说:你到现在连一个招呼都没打过。

  我奶奶教我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语气很无辜,同时很挑衅。

  她动怒地叫:我也算是陌生人吗?

  原来,她恼的是这个。

  我一直没有叫她,直到我上学为止。


第三章 哑巴海伦的校园生活(1)


  中国也好,美国也好,十来岁的孩子都是以学校为圆心做圆周运动。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被叫作爱丽丝或者安琪尔,我看起来就不像叫这种名字的人。最后我还是有了一个英文名海伦,大卫起的。这个名字像我的中文名字一样,也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就叫上了。大家以为这样可以使我在美国的生活容易些。

  海伦?是不是那个又聋又哑的海伦?在去学校的路上我问妈妈。

  妈妈说:起个英文名就是让那些老外叫起来方便些。其实妈妈还是喜欢你的中文名。宋歌这名字按美国的人叫法就成了歌颂。这名字多好,中国人叫起来响,美国人叫起来也响。妈妈当年给你起这个名字真是有先见之明呀。

  我一听就火大,倒好像她的叛逃蓄意已久。打我出生时就心怀鬼胎,让我的名字左右逢源。

  妈妈放我下车前只教了我一句英文:请问厕所在哪里?

  学校的校徽是一只狗。许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这真不是个好兆头。当时只是觉得换在中国我们只会用龙啊凤啊的吉祥物,绝对不会用狗。狗在中国只能用来骂人。

  学校大楼像一座久无人用的库房,庞大而简陋。大片大片的草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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