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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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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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同时对十一岁的女儿使了一个“你出去一下”的眼神。以前他们在家里没事就给女儿这种眼神。让女儿出去,让他们可以自由地吵架。说一些大胆的话,克制住的脏话也因为没有未成年人在场可以畅行,而不用担心会对孩子造成心理阴影。 比如:宋伟,如果不是为了女儿,我早就和你离婚了。他急了也可以砸东西。而孩子没有一次是真正出去了,每次都躲在外面偷听,心理阴影早就有了。

  这次宋歌拒绝看懂这种眼神。

  他又叫:小歌你出去玩去。

  她也跟着叫:小歌你听见没有。

  宋歌坐在微湿的楼梯阶上,两只手肘撑在后面一层的楼梯阶上,自觉扮演着小把门,守着一个秘密。邻居谁多看一眼,她就和谁过不去。外面下着雨,不是那种绵绵细雨,而是干净利落的雨,密密麻麻有分量地打在地上,下得人心里很有数。甚至还能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及冲开地上积水的那种排水声。这些像是伴奏,衬托着屋里面的争论,听上去特别热烈。他们算帐,他们吵架,他们谈论。最后他们商量出再过一年后等孩子上完小学再去美国的决定。就这样有了女儿来美国的那个开头,有了她和女儿的这一切。

  她处理完最重要的事情后,感觉需要关心一下他。宋伟,你有合适的人了吗?可话一出口,就觉得很欠妥当,这哪里是关心人家呀,分明是要人家把没有愈合的伤口给你看。话既出了口,她只得做出一副事儿妈的样子挤挤眼什么的。

  我这辈子算是交待给你了。他冷冷地道,有一点阴阳怪气的伤感。

  她羞愧起来,她对他的内疚是从这一刻真正开始的。

  她临回美国的前一天,又出现在家门口,手上提着礼物。以往她面对宋家人一直是提着礼物的;从此礼物是她和宋家人交住的重要依据。空手到宋家,等于少穿了一件衣服。

  来了?他的口气仍然略显粗暴,是他要求自己这样的。

  她微微点头,听不出他的不和气,就像母亲不理睬与她闹别扭的孩子。

  孩子那,你说还是我说?

  我来说吧。他想了一下,也只有我能说服她。

  她点点头,又问:那你父母呢?

  也只能由我来说了。

  他们一定不答应。

  试着说服吧。总有办法的。

  那谢谢你了。

  他突然把目光移开,移到她无法找到的角落,然后说:你快走吧,省得待会儿我改变主意。

  她又点点头,眼里含着一眶的泪。

  这个时候,她对宋伟的感觉出现了令人不安的错位。她曾对她姑子说:你们肯定都怪我吧。其实我心里也不好过。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补偿你们一家的。姑子说:谈不上怪不怪,只是文琴啊,你是可惜了。他对她是极有感情的,而她可能从来没有爱过他。离婚这个事实刺激出一种遗憾,以前她明确自己不爱他,现在反而不明确了。换一种说法:她突然会对这个男人深爱起来。 爱在此时大概也是欠准确的,那是一种比爱更有力量更本质的关切。

  这个男人虽然吵归吵,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为难过她。以前他们一吵架,周末她就借故不去婆婆家,他领着孩子回去,可回来还记得给她带些饭菜——知道她一吵完架就不吃饭。出国时他不愿意给她签停薪留职手续。她就和他吵,最后他就在家属签字那档画了押,像签了资产转让手续般心痛。出国后她说离婚吧,他不说话。她问怎么了?他说:在想咱俩的事。她说:那想出什么结果了吗?他说:能想出什么结果,反省自己呗。不久他就办好离婚手续寄来。接下来她说把孩子的出生证明寄来,我想给她办移民。他说这事以后不要再跟我提,门儿都没有。可一个月后,她收到了女儿的出生证明,是快件。他就是这么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打来电话对他表示感谢。他又嚷嚷道:谁说让小歌去美国了?我只是让你先拿到出生证明。她连忙附和,是是是,出国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一个“再”字就是让他知道此事没完。他又叫道:你少跟我来这套。这次回国她说想接小歌到美国去。他不同意,口气那么硬,可是她的两滴眼泪不又把他给浇软了吗。

  这样一个男人以前她没有好好珍惜,现在足以让她好好惦念。她的表情已经相当缅怀。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让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就像后来她对大卫的感情,她也会在相爱中突然反感大卫。她一睁眼就看见大卫那张睡得呆呆的脸:油腻腻,眼角汪起一层蛋白质般的眼屎,还有他过长的鼻毛又已经很长时间没修理了。 白人的毛孔怎么这么粗大呀,她想起了她在农场宰杀的刮了毛的白毛猪。

  

  这就是我的妈妈,在她身上这两种感情并不矛盾,也不涉及忠诚。

  她突然想起女儿的那句“那我爸爸怎么办”,这时有了答案。她为自己的点子激动:宋伟,如果你想去美国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帮你办出去。

  她希望对他有所补偿,而且天真地希望这样——如果她和他都能在美国,虽然离婚了,孩子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孩子还能有一对双亲,不至于为了一方失去另一方。

  可话一出口,她就心虚了。她的脸也跟着她的突发奇想红了一下,是孩子一样的愧色。

  文琴啊文琴,宋伟“哼哼”地摇摇头,脸颊抽搐着,脸上出现一阵恶心,他瞧不起这话到了极点,我稀罕去美国吗?就算出国我会靠你吗?我爷爷就是从美国回来的。我爸的多少亲戚在美国。我需要靠你出去?笑话。

  她自卑极了,傻傻地自我解嘲地一笑,微微缩着脖子。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敢去看中国男人眼里东方式的傲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有匆匆下台。自以为一直掌握主动权的她,那些小伎俩小花招小恩惠通通没了出场机会,一时间还怪寂寞的。她有点失意。就像精心编排了一出戏,刚刚开场,才突然意识到席无一人,只有她自己被搁置在这荒凉的舞台上。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一个适宜的表情来,她不得不立即转身收常

  就像尽职的演员下台不忘谢幕那样,临走时她突然回头,望着她的前夫。 本想说些临别的话,比如彼此珍重后会有期,但她只叫了声她前夫的名字:宋伟埃很有感情。

  如果说我妈妈对我爸爸真诚,就是从此刻开始的。


第二十四章 历史没有如果两个字(1)


  我突然有点慌张,感觉那两个女人——寻找女儿的母亲和等待母亲的女儿,全是我。今天的我才明白,那次的迷失绝不是一次单纯的地理上的迷失,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迷失——在妈妈与我之间,在美国中国之间,在英文中文之间。浪迹异域,从中国到美国,再从美国到中国,这些年来所遇的人和事犹如过眼烟云,留下的只是一片感叹。我的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想掏出一块纸巾擦泪,纸巾掏出来了,却发现没有眼泪可以擦。

  怎么了?爸爸问。

  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上海以前的事情。

  现在是公元两千年的上海。

  爸爸明白这正是我的伤心:公元两千年的上海,任何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上海的今非昔比,而我的情感和记忆,全部停滞在十二岁前。我的情感认知同现实世界之间真的离得太远了。我心里有点抱怨爸爸懂得太多,其实我有时候希望爸爸像别人一样对我内心的感受毫无察觉,我将照常长大,照常过日子。

  爸爸又问:你和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是在美国啊,爸爸。

  就是这种故做轻松、还带着几分年轻女子的俏皮与玩笑的语气,让爸爸听出了真实意思:我已经相当美国化了,当然也包括学会了美国式的激情。我像所有的美国孩子一样,记住妈妈的生日,母亲节也会送花。出门声情并茂地说我会想你妈妈,打电话麻木不仁地说我爱你妈妈。可话只过嘴皮这一道,不过心这一关的。中国人的家庭准则对在美国成长的孩子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些?“孝”这个字英文里没有,英文充其量说“尊敬”。对于美国人,尊敬是出于礼节,是一种教养;对于中国人,孝是出自品质,是一种精神。

  你应该和你妈妈好好谈谈。他叹了口气。

  我不表态。

  你需要我和你妈妈谈一次吗?

  我笑了:你和她最后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后说:是六年前,关于钱。

  关于钱?我眉头一皱。

  是的,当年爸爸公司倒闭,你妈妈借了一笔钱来。

  这样埃你是说妈咪寄了一笔美金给你吗?我失声叫道。这么明显的事情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妈妈太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

  爸爸不放心地问:怎么了?你妈妈是不是为了这事和大卫吵架了?

  我点点头:妈咪悄悄把钱借给你,大卫不知道。他们就是因为这事离婚的。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这事,还有别的事。

  他叹口气,晃了下脑袋说:你说这算怎么回事。那她的日子不好过吧?

  不,那样子她的日子反而好过了。

  爸爸知道我的意思:那样做她自己心安。她需要这么一个举动来结束她内心的负疚之旅。这些年她也许一直等待这样一个机会。

  爸爸对我说:其实你妈妈也不容易,你别看她好像什么都有了,有房子有车子有家庭,其实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快乐,她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人一旦有了歉意就往往不太容易过得高兴。越是善良的人越是容易内疚。

  他又说:小歌啊,你看爸爸吧,这辈子也没有什么出息,可活得还是比较心安理得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学会了原谅。

  原谅是他对他全部人生的总结,也是他的最高智慧。

  我了解我爸爸,其实他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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