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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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5-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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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场赶过,向倩兰却没拿钱来。又过两天,她还是没拿来。王安心想又得自己跑一趟了,否则,再过几天,他那一千多块钱就彻底完蛋。这天他没随向倩兰走,他估计向倩兰已上坡干活儿去了,才出现在那个坑坑洼洼撒满鸡屎的院坝里。灰狗依然睡在屋檐下,抬眼望着他,但没叫,更没扑。它已经认识王安了。 
  王安正要喊人,男主人出来了,没等王安说一句话,就大发雷霆:“我准备好了你不来拿,没准备你又来了,我就不给!” 
  王安斜着身子钉在那里,喉咙里咕嘟两声,说:“向大伯,你准备好了,为啥不叫向倩兰带给我?” 
  “叫她带?三百块呀,带丢了你负得起责?” 
  “你既然知道她要交书学费……” 
  “说白了,我就是不想交!你们这些当老师的,除了要钱还知道个啥?人家当年那个秀才,自己修学校,自己拿钱让娃娃读书,你们比旧社会的人都不如!既然要钱才能读书,我不读那×行不行?不读书照样活人!我早就不想让她读了!” 
  王安还想说啥,可男主人将卧着的狗踢了一脚,狗像懂了他的意思,奋力跃起,朝王安扑过来。幸好王安手里拿着根竹棍,他边打边退,一直退到野风垭,狗才悻悻地打了转身。 
  回到家,母亲到沟边割猪草去了,银珠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儿。见了王安,银珠说:“爸爸。”王安脚底下生了根,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沿着根蔓往上爬。 
  王安说:“你再叫一声。” 
  银珠说:“爸爸。” 
  王安蹲到她身边去,说:“再叫。” 
  银珠说:“爸爸。” 
  王安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四 
   
  王安的工资并没被扣。他瞒着母亲,将家里的谷子卖掉了几百斤,把向倩兰的书学费凑齐了。那些谷子都是请人背上街的,为此又给出去三十块力钱。 
  可是向倩兰再没来上学。王安独自去找她爷爷的次日,她就没来上学。那天王安很冲动,甚至很失态,他摇响那个缺了一角的破铃铛,先去各班巡视,看人到齐没有。他一眼就看到了五年级向倩兰的那个位子空着,开始那一下并没吃惊,直到确认了那是事实,他才闭了一下眼睛。他以他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冲到讲台上去,大声问:“向倩兰呢?” 
  小学生上课都是叽叽喳喳的,平时老师随便提个什么问题,即便根本就不懂,教室也会如麻雀闹林,可今天没一个人回答王安。他们都看到老师的样子非同往常。老师的头发很柔软,绒毛似的,睡个觉起来,头发就鬈曲得怎么梳也梳不直。他每天上学前,都用水把头发浸湿了,再细心地打理整齐。可今天老师的头发却胡乱绞成一团,在头顶上形成一个鸡冠——这证明王安对向倩兰不来上学早有预感,心里搁着事,连梳头都忘记了——老师的脸窄,牙却很大,旁边有一颗龋齿,上课的时候,他尽量不把那颗牙齿露出来,今天却全部暴露出来了。 
  王安又问了两声,一声比一声大,还骂了几句。 
  学生们望着老师,很无辜。 
  王安冲出教室,没给任何一个班的班长交代一声,就往野风垭走。走了一段,他又转过身,往回走。他突然有了个想法:把银珠带上。“把妹妹带来让我看看嘛”,这话向倩兰不知说过多少回了,王安当初以为只是孩子的好奇,现在他明白那不是的。那是因为孤独。当向倩兰的爷爷把奖状撕碎扔到她头上,王安就知道她是多么孤独。她家离烟子村聚居地那么远,本来就没孩子跟她玩,回到家,只有黑屋子迎接她,只有两个老人的叹息声和抱怨声迎接她。她心里唯一明亮的东西,除了上学,就是对父母的思念。而从她谈论父母时那种近乎冷漠的口气看来,她连思念也不会了。如果再不让她上学,繁杂阴郁的日常生活会拦腰斩断她的童年。再过几年,她就会像所有山里女人一样嫁人,从此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跟男人们开粗俗的玩笑。她的脸看上去还是个青涩的孩子,可她很快会当上母亲。她的未来是看得见的,扳着指头也数得出来的。她将辛苦一生,养育她的孩子,直到她的孩子也当上了父亲母亲,直到她彻底老去,被岁月风干晾直了事…… 
  王安最终没将银珠带上,也没立即去烟子村。他在回家途中走了一半的路程,又返回了学校。还有那么多学生在等着他上课呢。 
  放学后,他才上烟子村去了。向倩兰家的门锁着,泛白的木板门上扣着弯曲如弓的铁门扣,一把古老的大黑锁稳稳沉沉地悬着。 
  风在院坝里轻轻走过。到处不见一个人,连那条凶猛的大灰狗也没躺在屋檐下。 
  王安突兀地喊了一声:“向倩兰!”没有人回答他。 
  风扫着王安的裤腿。因为残疾,他一年四季不能穿短裤,爬这么一趟山,裤腿上都是汗。王安又喊,喊了向倩兰又喊向大伯,但答应他的只有他的回声。 
  王安说:“向大伯,向倩兰的书学费我已经帮她交了,你就让她上学去吧!” 
  回声灌进他的耳朵:“上学去吧上学去吧上学去吧……” 
  回声消失,又只剩下风的游走。 
  去中心校交账之前,王安又来了两次,每次都是他自己对自己说话。三次过后,他终于不再来了。就算这次他把书学费帮向倩兰交了,以后还能帮她交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没有这样大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只凭良苦用心远远不够。 
  那个周末,下了很大的雨。南山到处是竹木和山洞,随便刮点风,下点雨,山野间就有咆哮的气势。那天一丝丝儿风也没有,雨却下得惊心动魄。山上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昨天晚上,王安还把银珠抱在怀里看满天的星斗,鸡叫三巡雨却下起来了。那雨刚下的时候,也如睡梦中突然被惊醒的人,有点不乐意和责怪的意思。可那到底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说集结就集结起来了,听那阵势,还以为是满天星斗落下来了呢。这样的雨不是下的,而是像河一样奔流而来。王安的屋后,紧贴一堵石墙。石墙下是条阴沟,石墙上是一孔废弃的砖窑。砖窑四周长满了慈竹。慈竹林里鬼哭狼嚎。不一会儿,砖窑孔喷出黑水,泄进了阴沟里。水挤不动,彼此冲撞厮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下泄,整个山野发出“吭——吭——”的喘息声,沉重得透不过气。在天地的轰鸣声里,却有一种将人彻底笼罩起来的静谧。山村已经不再是山村了,山村被暴雨分割和孤立起来,一个家就是一个世界,每个家都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王安听到母亲在安抚银珠。分明只隔着一层板壁,声音却断断续续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银珠捡回来后,就一直跟母亲睡,即便王安要求银珠跟他睡,母亲也不肯。 
  银珠哭起来了。山上有泥土怒吼的声音,有山石滚动的声音,她受了惊吓。王安翻身起来,进了母亲的卧室。母亲在摸索着找灯绳,王安说:“妈,你睡你的,我把银珠抱过去睡。”母亲嘟囔着说:“跟你睡,看把她压住了!”王安说妈,不会的,你自己睡吧。或许是母亲理解了儿子想抱抱女儿的心思,或许是她实在太累了,她没再拉灯,任儿子把银珠抱走,只是交代王安:现在凉下来了,要给她盖床布单子。 
  银珠又哭了几声,便贴着王安的胸膛睡沉了。王安搂着她,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她的手压住。他还用一件衣服捂住银珠的耳朵,免得她再被惊醒。这一团热乎乎的生命哪!王安很沉醉,很幸福。但有一些东西,让他迷茫,让他永远也解不开。在这片大山里,某一个女人生下了银珠,但那个女人不要她了,她成了他的女儿,他搂着这个女儿睡觉,却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不知道那个女人长成什么模样! 
  在南山,出过这样的事情:某家人把孩子扔掉,别人捡去养大,那家人又想要回去,有的还真要回去了,只给养父母一点补偿费。想到这里,王安把银珠抱得紧紧的—— 
  “谁也别想把她从我手里夺走,他*的,谁也别想!” 
  天麻麻亮时,雨停了,天空又明亮又清新,好像把这片大地搅扰得稀里糊涂,根本就与它无关。遥远处悬着一颗晶莹剔透的孤星,直到太阳出来,那颗星才消失在宇宙中。站在院坝里望,后山塌了方,好些田地被黄土和乱石填满了,王安家的一块玉米地也遭了殃,玉米眼看成熟,现在不仅颗粒无收,还要费工夫去把乱石清理掉。但王安今天不能做这工作,今天是交纳书学费的最后期限,他必须去中心校。中心校说了,这个周末他们的财务员加班。 
  “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包糟。”人们是这么总结南山的。南山是黏土,缺水时土块硬如石头,土脊如刀刃般锋利,可被水一泡,又变成了烂泥浆。王安下山,几乎就在泥浆里打滚,不仅裤子衣服上粘满泥浆,连头发上也是。山下去镇上的那段路,以前沿着河边走,松软,舒服,一路听着河水的流淌声。可现在不同了,沿河几十里路,摆满了集沙船,轰隆隆的声音如同战场。路面因此抬高了十余米。因为要给集沙船上的人做生意,镇上的摩托车来来去去,把路面轧出深槽。天晴落雨都戴着墨镜的年轻摩托车手,总不放过任何机会显摆,高扬着车头,贴着人身哗地开过去。今天也是如此,和着泥浆的积水被车犁出瀑布,倾泼到王安的前胸后背。上街的时候,王安身上的泥浆被太阳晒干了,又硬又重,像穿着铠甲。去中心校前,王安到清溪河边把头发洗了——满满当当一河的浑汤,证明昨儿晚上下雨的地方不少——至于衣服裤子,他就没办法了,只能干搓一下就去见人。 
  中心校不仅财务室加班,整个学校都在加班。毕业班马上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应届班也要参加期末考试。闭校长下了死命令:再不允许村小超过完小(中心校全名叫泽光镇完全中心小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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