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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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二辑)-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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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而降,那是他又在吹肥皂泡了;有时楼板上骨碌碌滚过小石子的声音,从窗口一
跺脚摔东西的声音都能听见,准是他又在向他妈妈发脾气;假如什么声音都没有,
那他一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趴在桌上做作业。

    楼上的那小男孩的父母两年前离婚了,男孩跟着妈妈过。离婚后爸爸妈妈反而
对他更好了。爸爸常在星期天带他去大商场买各种型号的变形金刚,还带他去吃麦
当劳。妈妈则时时顺着他。“开学”第一天,男孩对冯涛说:“你懂不懂什么叫加
倍补偿,就像我爸和我妈,他们都觉得对不起我,所以都格外对我好,他们都在竞
争我,你明白吗?竞争。”冯涛当然知道什么叫竞争。

    冯涛的做法是用历年的高考作文题当教案给小学生上作文,效果出人意料的好,
毕竟深刻多了。有一回冯涛给他出了个看图想象作文,题目是一个圈,那男孩说那
个圈是他的生活,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围着他一个转。谁说一代不如一代,冯涛想。
男孩的作文成绩突飞猛进,生日那天,冯涛受到盛情邀请。男孩不会吹蜡烛,冯涛
悄悄朝他眨眼,他摆动下巴,转着脖子,做出一个吹的样子,那男孩一下明白了,
果然,当他再吹时,一口气就把所有的蜡烛火苗全轮流扑灭了。

    在男孩家做了两个多月的家教,几乎足不出户。这段日子里,冯涛从不觉得太
阳的起起落落,只听见街上的汽车轮子轰轰响成一片,听见楼底下潮汐一般的自行
车铃声过去又过来。时间在手表上嗒嗒跳着,再一抬头,看着路灯齐齐地亮了,对
面的楼房一幢幢睁了眼,就像是天黑了才醒过来似的。夜到来的时候很蛮横。一天
又了结了。

    这家黑暗的夜总会里弥漫着一种十分感伤的气氛,一些恐怕是已经坠入情网的
狗男女在捉对厮杀,彼此用目光剥着对方的衣服和灵魂。灯光不是暗红就是暗绿,
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暧昧情调。迪斯科的声浪一阵紧似一阵,很多人像狂风中的树枝
一样在那里抖动着身体,仿佛遭到了持续的电击。加上灯光的变幻,这使冯涛进入
一种幻觉。女孩们那种疯狂的节奏以致她们浑身的肉都要飞出去似的,充满了活力
和动感。跳了他妈的一小时,音乐突然停止,人们像被风吹起来的树叶一样飘向旁
边的坐椅。冯涛敬烟的动作有些笨拙,老板一定看出来了,笑得很神秘。冯涛自弹
自唱了一首《在雨中》。满堂喝彩,有人喊再来一个。“一晚上八十,晚十点到凌
晨四点,中间可以休息,有什么问题?”“没有。”“如果可能的话,现在就开始
上班。”开头几天,冯涛昏昏沉沉的,很不习惯这样颠倒的生活,睡眠好像不属于
自己,但又时刻游弋在附近。

    汽车穿过市区,街边又立起一座座新的大厦,奇奇怪怪的名字令人目炫。冯涛
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在大白天出来了。人们爱听他唱。冯涛在经过那些大楼时突然
觉得这个城市对于自己实际上已十分陌生,甚至,他已被排斥在城市之外。值得高
兴的是,最近一个礼拜,有个漂亮的小姐每天都坐在一号桌托着下巴虔诚地看着他。
一号桌是下面最靠近的地方。冯涛有些紧张,有些不自在,有些得意,还有些臆想。
冯涛有一双值得骄傲的5。3 的眼睛,可惜,自从高考体检到离开大学,这双眼睛再
也没有派上过什么特别的用途,在城里,人人都只须看眼前的东西,还有电视。有
的只不过是增加了几次诱惑和遗憾,因为他总是把走过眼前的一切包括女孩看得清
清楚楚,当然包括雀斑和麻子。可眼底下这个女孩似乎没有缺点,一切器官是那么
和谐,冯涛用心虚的余光搜寻了几遍,终于发现,刘海好像短了些。

    好景不长,一天一个喝醉酒的家伙要他用女声和他唱《纤夫的爱》,冯涛不肯,
那家伙把一叠钞票甩在他脸上,说“不信你不唱”,老板也帮着说话,还凑在他耳
朵口说此人的厉害。“嘭”的一声,冯涛给了那家伙一拳,不这样做他觉得活得不
像自己。有人叫好,再来一下。不必要了,那家伙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也许是故意
的,否则不好下台。老板炒了他的鱿鱼。其实冯涛早不想唱了,两个月中,冯涛唱
遍了港台和大陆的流行歌曲,很快地就感到厌恶,因为他需要自己生命与灵魂的撕
裂式表达,而那些流行歌曲,则吟唱的完全是空虚寂寞的爱情表达。在这里,人人
都像欲望的容器那样在碰撞,在起舞,在那种男男女女的交颈而舞中消费着生命,
两个月来冯涛渐渐明白生命和快乐是一种可以消费的东西。人们需要的是松弛,是
消遣,只在用钱买来按摩一样的声音的快感。

    冯涛出了夜总会,踩着影子走在大街上,冷风猛地亲在脸上,一路车辆奔来,
灯火通明,一个醉汉摇晃着和他撞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要到哪去,这样闷闷地想着,
感到路很窄很长。“喂,喂,你。”女孩叫他。冯涛心里丝丝颤栗,如地震的余波
从远处传来。女孩叫小小,很崇拜他。崇拜性的爱情不纯洁、不牢靠,这是绝对的
真理。果然,才一个月,双方都发现对方的不少缺点。小小喜欢Beyond和动力火车,
冯涛不喜欢,刚开始,小小让冯涛拼命的弹,还得脉脉含情地看着她弹,她说这样
才浪漫,渐渐地由频到少,再后来居然打起哈欠来。其实浪漫是一件没有后来的事,
在多数情形下,它只是一种瞬间感受,倏忽而来,去的时候只有比来的时候更飘忽
更迅捷更捉不住。冯涛受不了。浪漫和现实是有距离的,就像没有人相信《泰坦尼
克号》中如果都能活下来的罗丝和杰克可以相爱到老。小小对冯涛的好奇心在一天
天减弱,尤其是听了冯涛并不传奇甚至可以说是平淡庸俗的生活经历后。小小读书
不少,有时和冯涛在一起聊书,所有话题她都能答上话,但冯涛总是觉得许多沉甸
甸的道理一到她的嘴里就成了轻巧浮华的对自己聪明的夸饰和标榜,她喜欢引用一
些名人说过的并不十分有道理的话,书好像与她的心思离得太远。这些都还是次要,
最要命的是小小花钱大手大脚,没两步路也要打的,一个月里,冯涛好容易存下的
两千多块一个子儿不剩。冯涛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摸了几下小小的乳房,冯涛觉
得亏了。她还说,你看过《白毛女》吗?我如果是喜儿,在这个时代里我就会嫁给
黄世仁当小老婆也愿意,大春又穷又土,我怎么可能嫁这种男人。听得冯涛倒吸了
许多冷气。她还说,我要过打高尔夫球的生活。冯涛心里说,去你妈的。小小让冯
涛迅速地失望,不过小小撒娇的样子很让他心动。

    一星期前扔下的衣服还吊在椅子上,空荡荡的袖臂随风轻轻晃着。不知何时,
天气变得凉快起来。晚上根本不用开电扇。有时,冯涛呆呆望着窗外的槐树,偶尔
发现有几片黄叶坠下。钱花光了,冯涛想起元昊说过混不下去就找他。手机老是占
线,终于通了,元昊说没办法,最近生意好。元昊新近居然发表了一篇文章,花钱
买的,文中用了许多舶来语、洋概念、欧化句,将白毛女被强奸既痛苦又仇恨写成
了《论杨氏女在性暴力侵扰下的生理反弹及心理逆向运动》。莫名其妙的社会,冯
涛想。元昊没有不好意思,笑笑说,这有什么,一篇文章而已,不过总算了了一桩
心愿,有的女人可以为一条金项链就出卖肉体,前两天刚从南方回来,你猜南方有
些妓女往阴道里填些什么……料你想不到,她们把浴液填进去,让你嫖她时以为她
高潮迭起分泌物非常多,可他妈的你简直和在奸尸一样,你说这些女人都怎么了,
这个时代怎么了,这个社会怎么了,想不通吧,我也是,我再也不去和妓女干那事
了。冯涛感到恶心极了。元昊拍着他的肩头说,老兄,你要记住这个真理,在这个
社会上钱最实在。然后带他到工作的地方。冯涛想不到自己竟会干这种事情。加工
黄色影碟。不过工资倒是丰厚,还有加班费和奖金,比自己在夜总会唱得嗓子冒火
受鸟气来钱。“车间”是密室,进进出出得有暗语,冯涛想起《悲惨世界》中的
“雷子来了”,感到好笑,不觉笑出声来,肺里的空气入不敷出。先干着吧,冯涛
对自己说。冯涛把一粒小石子踢了一条街,直到它颠滚着翻到下水道为止。以后的
事,再说吧。

    有人在路上分发宣传单,关于福利彩票的。

    整条街被淘金的人群塞满了,高声喇叭响个不停。巨幅长条上一边是“爱拼才
会赢改变人生的时刻到了”,一边是“奉献你的爱心”,两重视觉轰炸,非要人掏
空腰包不可。又有人中奖了,二等奖,小车加现金。前面两个戴牌的工作人员,后
面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得奖的那个一米五十左右的矮个子男人被夹在中间,表情相
当复杂,笑容里夹杂着遗憾喜悦中带点颓丧,要不是胸前那朵大红花,真像极了被
绑赴刑场的要犯。活受罪。不劳而获。冯涛想,这和赌博没什么本质区别。冯涛有
些愤愤不平,但还是恨恨地买了十张彩票。

    那一夜的睡意像雾气一样在眼中弥漫开来。冯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绑赴
刑场,他们要杀了他,要杀了他,枪毙,他们把他捆起来,推到一个山坡上,杀他
的人都是蒙面人,他不知道他们是谁,怎么乞求怎么挣扎都没有用,他就要听到枪
声,空气变得轻缓,再没有恐惧和悲哀,新的一切就要到来……后来鸡叫了,很悠
长很悠长的声音。冯涛醒了。他的脊髓好像被一根吸管猛然一下抽空,身子软绵绵
的无所依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床头一个嘀嘀嗒嗒的闹钟和一本看了一半的
被压皱了的书。冯涛还不知道,他中奖了,中的是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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