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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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二辑)-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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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闻就那样踉踉跄跄跑着。他跑在前面,我追在后面,就这样一直追到他房门
口。

    赵闻跑累了,我也跑累了。就这样,我们靠着门一边一个地大喘着粗气。

    门是被赵闻猛然间靠开的。这之前,我们谁也没有注意赵闻的门是开着的。我
和赵闻像两只皮球一样滚进了门里。等我们从地上吃惊地爬起来时,我们又一次吃
惊了。

    我们看见了皮皮。

    那时,皮皮正坐在梳妆台前那面镜子前化妆。

    我们看见梳妆台上放着一根油条。


                青山如梦

                                  袁凌

    白沙河在山脚下,有一所小学校,乡政府,粮管所,供销社,沿河几家小店。
这天,顶靠下河那家小屋,开张了家饮食店。店里布置很简单:一副锅灶,菜案,
粮柜,一张方桌,水桶,两把椅子。靠里拉一道帘子,支一副床铺。

    小店紧邻的是家理发店,女孩子张月兰开始听说边上要办饮食店,不咋高兴,
觉着脏;但一见兵儿,就转了心思。兵儿像个女孩子,连唇边茸毛也只淡淡一层,
一双眼睛又秀气,又像害羞。白沙河这地方,人性情都剽悍,月兰没见过这样俊气
的小伙子。那天布置店面,她热情帮忙,弄得兵儿妈好奇怪,当她是兵儿哪个同学
呢。

    兵儿开张后,生意并不咋样。学校还有两天才开学,一天只有几个过路人吃碗
面啥的。做臊子是从家里提的腊肉,面也是家里背的一袋子。有时候烙几个烧饼,
放在盘子里硬了,还在卖,不定能卖得出去,落得自己晚上填肚子。再就是扫地,
加两炉火,每天早上提水。天气还热,又烧着炉灶,兵儿就常浑身冒汗。街前河里,
小伙子们在洗澡。兵儿也想洗,不过总是在傍晚,到上游没人的地方。出去时候,
月兰说不用锁门,她给照看,恐怕有人买个烧饼什么的呢。

    到晚上没事,坐在店里月亮地上发闷。月兰过来,闲说几句:

    “你原来也在狮坪上学?”

    ……

    “我也是。我只上到初三。你是哪一级的?”

    ……

    “哦,我比你高一级。”

    ……

    “干吗不想上?上,也没指望呗,不如个人混。”

    “这街上可坏呢,欺善怕恶。”说着望他一眼,怕伤着他似的,“得防着点儿。”

    “我?我来这里几年了,熟了。我才不怕呢。”

    月兰十七岁开店,也就能糊住口食,攒不了几个钱,经的苦那就够受了。一双
手摸过各式各样的头,遇到有的小伙子不安生,开玩笑,她一点也没动过心,倒越
加看不惯他们。她和他们大声说笑话,打他们耳光,啥都敢,可心里总空落落的。
兵儿来了,一见面,好像梦里有个人,二十年了一直在等,才等到了样的。

    她再不跟那些小伙子打闹了,理发时候心也在隔壁,有一回往门外泼污水泼到
过路人身上。还有一回,把一个老头子头堆成了一茬深,一茬浅,跟阴阳头样的。
老头吵了两句,看她还是迷迷糊糊,一气拍屁股走了。她也没追上去问人家要钱。
串门子时候,兵儿不大讲话,她还是很快把他的经历弄清楚了。


    兵儿初中毕业在家呆了一年,呆不住。家里凑钱让他去学厨师。拿了结业证,
到西安找工作,还去新疆呆过一阵,他有个叔叔在那边当连长。终究还是不成,回
家闲着。爹娘因他身骨子单弱,下不得地,又怕他闷出病来,想方设法凑钱租下这
间屋,叫他开个店混混。

    月兰晓得这些,想起当初自己也是不愿呆在山顶顶上,又出不去,才到这里将
就开店,同病相怜,往隔壁去的次数就更勤了。见来了客人,兵儿一个人忙不赢,
就帮着洗菜切菜的,兵儿要拦她,她说:“跟你大厨师学艺呀!”一天看见兵儿穿
的衬衣破了,硬要脱下来给补。兵儿红着脸推托,月兰说:“偏要补哩!”

    有客人在吃面,看着笑。兵儿不好意思犟,进帘子里换了衣服出来。月兰看那
衬衣,领子还是干干净净的,不由暗中点头。补好了,还是洗了一遍,才给拿回去。

    周围有些风言风语,她也不怕啥。她晓得有个小伙子喜欢她,他说自己头发长
得特别快,半个月总要来理一回,理的时候又要细致,时间长。实在不该理发的时
候,也假装陪别人理,干坐坐,搭几句话,故意叼着烟,亮出胳膊,很帅气的劲儿。
月兰不大理他,每次时间偏特别短,只稍微动动推子。他抱怨,月兰说:“给你理
久,理短哪?理短了长不起来,半个月过后还是理不成!回数多,一回就只能理一
点儿!”小伙子有一帮哥们儿,看来他也晓得了这事。可月兰不在乎。

    开学了,小学生买馍,买烧饼,兵儿忙了些。可一放学,依然是没事。关了门,
坐在床上,望望满屋的锅,灶,桌,凳,觉着奇怪,生疏。周围没一点动静,只偶
尔有灶虮子在叫,窗前头河水,微光闪烁。自己咋就到了这里呢。

    在西安时候,去一家歌舞厅,想做服务员。人家叫写几个字,其中一个字写错
了。普通话也说得咬舌子,自己羞耻,转身走掉了,以后一见到那些红灯绿酒的地
方就害怕。后来到新疆,打工的店里没地方,住在叔叔家里,看婶娘阴沉的脸。第
六天,下班回去一看,房门锁上了。叔叔不在家,问婶娘,她说不小心碰上了,钥
匙找不到,可能锁在了屋里。当天到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去,门开着。拿了东西
就上火车站。以后在安康一个宾馆里干活,指望下厨,哪知是烧炉灶,整天糊得黑
乎乎。一次走错了餐厅部,服务员瞪起大眼睛,连声叫出去!出来就走了,工资也
没要。上学加上来回跑,为这家里把老黄牛卖了。

    往后咋办呢?他模模糊糊地想,想不出来。白天走出门,抬头尽是高到云里去
的山,连绵不断。这些山把人堵住,叫人一生都没啥指望。一回他跟月兰说:

    “干吗我们这儿都是山?干吗山这样高大?”

    月兰没想到他问这个,说:“本来就是这样子,就是这么大的山。”

    “山里的人,”他想说“一出山就不行”,又不说了;他觉得自己想说的是另
一层意思;说不明白。

    开学不久的一天晚上,下了一夜雨。早上天放晴,满街积水,金光灿灿的。兵
儿扫过地,打了水,忽然想四处看看。他走到屋后,抬头仰望青山。

    一下子惊住了。高入云层的青崖,在阳光里这样鲜洁,一只刚破壳的新笋挂着
露水。青色崖壁泠泠碧绿,仿佛通体是一柱绿水晶。崖尖笼着雾霭,那样神秘,洁
净,高远,兵儿从来没有见过,没想到这样的青山。他的心飞到那里去,在一个传
说中,身子失去重量,飞升到青崖之巅,尘世永远无法到达之处。他站在那里,完
全忘掉了一切,直到月兰来店里找他不见,看他痴痴站在屋角仰望,当是看鹞子,
抬头又不见啥,推他两下,才惊醒了。

    是一个小学生来买馍,嫌不白,噘着嘴,一路走一路抱怨:“哼,再不买了!”
兵儿没听见,他坐回床上,沉浸在刚才的眩惑里。有点怀疑是梦。再出去看,阳光
已阴了。

    想起很多事情。小时候跟妈打猪草,爬到老高的山上去,那么高,现在想来觉
着稀奇,望那些山尖绕着白云,像仙女;妈那时还年轻,讲灵芝草的故事,说仙女
就在那崖际采回灵芝,去救活她的情郎,他们一块在那白云中飞升。有一座山崖叫
“凤凰尖”,他从小听说这名字,梦里见了,无比地青,真像一只凤凰。可后来真
的望见了,只见山上浓烟直上,到处是硫磺高炉,公路把山打坏了。那一刻好像心
给打碎,再也拣不拢了……

    “你咋啦?”月兰又过来,问。

    兵儿想,我这是梦了个梦。

    “生意还好哇?”

    “你擀的面蛮细呢,我跟你学好不好?”

    “你害病了?”

    兵儿想:那梦比真的还真。

    “街那头老王叫人偷了呢。人家说他是瞎诈唬,实际是赌博输了。”

    “他们前天又打了一架,虎仔把狗仔的头都打破了。”

    “学校老师谈恋爱,后头女的不干的了,男的就拿刀把女的容毁了。你没听说?”

    兵儿不做声。月兰嘴一噘,起身回店里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凉下去,街上有点冷清。月兰对兵儿,有时生点气,
但一见面心又软了。兵儿穿着件高领毛衣,越发像女孩子样文静柔弱,而且自那天
起,他眼里时常有一种特别的神态,在吸引她。兵儿有时也想到她的情份,可也想
不出咋办,就还那样下去。

    这天,虎仔又来理发,月兰草草给理了。虎仔说:“我一个月没理了,你得细
致些!”

    月兰把推子一撂:“理好了就行了!”

    虎仔发怒嚷道:“哼,你不就是喜欢隔墙那个小白脸嘛!你等起吧!有他好看
的!”

    月兰说:“你敢!”

    月兰晓得虎仔说得出做得到,他们那一帮不是好惹的。但她啥都不怕;她只是
咬紧了嘴唇想,要是他们真的找兵儿的麻烦,她粉身碎骨也要挡在前头。一个姑娘
家孤身出来开店,全仗着人缘,现今为着兵儿,已经得罪了不少年轻人,他们看不
起兵儿,气恨她咋独独看上他。他们甚至故意头发蓄得长长的不理,让她的生意清
淡了不少。这些,她都不管。只是兵儿未必明白,理会。想到这儿,她真想哭一场。
可想到能卫护兵儿,又苦中有甜。

    这天,兵儿起早开门,咋也打不开。窗子又是有铁棍的,只好喊叫月兰。月兰
过来一看,门从外面给锁上了,还贴着一句话“谁给小白脸开门是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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