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半支莲 作者:钟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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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半支莲 作者:钟鸿-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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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记录了我认真“改造”的心情,证明了我决不是与人民为敌的人。当然直接当农民比原来下乡搞调查研究深入多了,这种磨练有益。俄罗斯大作家托尔斯泰还经常拿起镰刀和农民一样地割草呢。我想任何时期都应该创造出一种宽松的有利的环境让年轻人自愿地到农村劳动,而不是将劳动作为一种惩罚。

    三、神话与现实

    有天从豆各庄回城到机关办事,在二楼楼道遇见市委第二书记刘仁,他问我:“现在在哪呀!”我回答:“在东郊豆各庄乡劳动。”他又问:“农村情况怎么样?”我说:“挺好的。”他笑着说:“不敢说真话吧!?”我低下头回答:“真的。”他没有再问下去,进办公室了。我后来听别的右派说:“刘仁当时曾说:“钟鸿算什么右派?”但谁能反对当时的强权?即使彼时我知道刘仁对我的看法,我也不可能向他说农村的真实情况了。

    当年鼓吹的“三面红旗”是指“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报纸天天宣传“大跃进”使农业亩产万斤、十万斤,互相攀比夸大成绩,甚至说小姑娘可以在麦穗上跳舞。提倡违反自然规律的‘深挖密植’。我亲眼看到的深翻土地,是在1959年八月中旬的一天。

    北京市委宣传部的在职干部到豆各庄附近开发“试验田”,部长们都参加了。只见已挖出一个很大的深坑,生土翻上来了。当时我想:移植大树恐怕也用不了这么深啊!

    没日没夜地干,也成了“大跃进”的特点。每天天黑了收工,半夜又叫起来夜战,根本谈不到效率,出工人少,出工者也磨洋工。有次半夜被叫起后,说是支援邻社,队长领着稀稀拉拉的队伍开往他乡,走了十几里到了邻村的土地上,队长一声令下:“队伍排成一排,蹬锹深挖!”于是我们这几十个老实人就迷迷瞪瞪地踩起锹来,刚挖了十几锹,哨声又起,队长说:“排队转移阵地!”我们扛起铁锹又随队长奔赴另一个农村。到了另一块土地上的活茬是晚玉米地里除草。我进入角色不久,我身边的一个中年农民悄悄对我说:“歇会儿吧!”我抬眼一看,在黑夜的玉米丛中,闪着烟袋的火星点。啊!老实人也不“老实”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不好一人干,也坐下来休息。看见地里有上茬遗留的玉米棒,我准备去捡,另一位农民说:“别拾!烂掉地里没事,你拾了就是犯纪律了。这是人民公社的规定。”一会儿他从别处给我拿来一个香瓜,他说:“这是地边长的,不是种的,吃吧,不犯纪律。”我接过这善意的乡情,擦了擦就吃,还真甜。

    “食堂化”是公社化的另一重要举措,那年中秋我村食堂还真气派,八菜一汤,又有酒水。个个社员吃喝得乐呵呵,我也一分不交地随吃随喝,这样下去,山也会空啊!但我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好心不会有好报啊!后来民间流传这样几句话:“家家烟筒不冒烟,铁锅献出炼钢铁。人人食堂去吃饭,干活不干全张嘴。大吃大喝显优越,哪知灾来都饿憋。”

    工业战线上最突出的是“大炼钢铁”,为了“超英赶美”,全国城乡大炼钢铁,建立土高炉,到处搜寻铁器并不管不顾地拿走。回母亲的家听老阿姨孟奶奶说:“可了不得啦!街道里办事处的人上门收敛铜铁,你箱子上的铜拉手、铜扣差点让卸了,还是我将床单罩上,他们才没有看见。”。我说:“孟奶奶,你真好!”

    孟奶奶原在女作家谢冰莹家中干活,谢去了台湾,她就到了我妈家。她能干又和善。她做的白菜芥末墩,其美味令我终身难忘。她十九岁当了寡妇,就靠进城为佣。赚的钱,也被两个侄子要去。她没有其他亲人,在我母亲家倒如同自己家一般,但究竟不是自己的家,她住在厨房外小东屋里。北京解放后,她对我说:“要早解放就好了,我也可以再找个婆家。”说着,她抹开了眼泪,我听了她辛酸的话,也很同情,可当时宣传新婚姻法时,她已经是六十开外的缺牙婆婆。按现在的思潮,九十的婆婆还在征婚呢,可那时还没有这风气。到文化大革命时期,用保姆是资产阶级作风,孟奶奶也就被红卫兵轰回无亲无故的农村老家了。听说没过两年,可怜的她,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第十二章羞煞了一担石沟

    一担石沟石头多,潺潺泉水挂山坡。

    受冤右派来劳动。何惧坡陡荆棘多。

    枣甜桃大猪鸡叫,一担石沟笑呵呵。

    偏有邪风阵阵起,青山绿水起浑浊。

    1958年10月8日怀着前途未卜的心情,我奉命从豆各庄乡转移到西山的北京市委绿化基地:一担石沟。过了门头沟,汽车在两边的悬崖峭壁中爬行。在山脚下,仰望陡峭的高山、狭窄的石路,颇是心惊。经过“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的闻名古刹——潭柘寺,就到了一担石沟。入沟处一边一块巨石,传说当年二郎神挑山至此,歇脚撂下的,因此传名“一担石沟”。山泉从坡顶而下、哗啦啦地流淌,时而可闻运山货的驴队颤颤悠悠、叮叮当当的铃声。

    核桃树、柿子树、酸枣树漫山遍野、参差不齐、色彩不一。这里的核桃树都比较高大,枝叶茂密。农民说:“核桃是爷爷种孙子吃,这些树都经过好些个爷爷了。”柿子树多为与黑枣枝嫁接而成。此刻正是金秋,黄澄澄的柿子像一个个点燃的小灯笼。美丽的山色使我又升起幻想:要在这里好好劳动,争取早日摘帽,重返正常人的生活。

    在这里劳动的有市、区直属机关的右派分子30余人,再加上一些有其他问题的人和轮班来锻炼的机关干部,经常100多人。有在青年作家会议上相识的朋友:东城区委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青年作家王蒙,北京日报的青年作家从维熙、漫画家李滨声等。我们市委机关的右派分子也集中于此。宣传部三个右派:徐宝伦、我和梁湘汉先后来此。组织部的张敦礼、统战部的叶向忠、王志诚,监委会的白祖诚、财经部的薛德顺、办公厅的张万昆、李润华等都来了。

    和许多同类在一起,似乎由大家共同分担了心头的压力;不像初到豆各庄,置我一人于众村民监督的压力下。

    实际并非如此。这里虽没有广大农民群众监督的眼睛,却有以“改造”他人为职业的管理干部,以及以整人为表现自己“革命”的短期来劳动的个别干部和少数几个右派头人。他们是惟恐天下不乱,各显其能地为右派的帽子上再加砝码,真是“无日不风波”。虽然历史的错误,不会也不应由他们来扛,但任何历史背景中也会涌现各种不同人的不同品德。

    层层梯田里搭起的帐篷就是我们的栖身处,地上铺上稻草就是床,被子总是潮乎乎的,一场秋雨飘来,连梦都是阴冷的。

    市委机关领导拟将一担石沟建成长久的生产基地,于是我们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修马路、盖房子。

    一、“我们愿做一支笔”

    来一担石沟不久,在壁报上见到一首名《神笔》的好诗:

    我们愿做一支笔,

    请党着意染丹青。

    巨腕挥毫地易色,

    童山尽披绿衣襟。

    这首诗真切地反映了赤子改造的虔诚心情和劳动结果。

    开始,是整天刨石头,抡镐抡得手臂发酸,但每撬下一块石头,心情都很愉快,仿佛削掉一点沾在心灵上的“资产阶级思想”。我死盯着一片烧石灰用的青灰石石岩,一镐一镐地刨,太阳偏西了,刨下来一大堆青石块,心里也满满的,反觉得一天过得太快了。

    1958年11月30日在老农的带领下,我们开始烧石灰。在山边平地上挖一个锅形的坑,挖三条风道,坑底铺上从炼钢厂拉来的焦渣,上铺一层干树枝,再铺一层煤块,再铺上青灰石。一层一层青灰石往上码,一天就码出个一丈多高的大石堡。从小小的窑门进去点着火。

    树枝烧红了,焦渣烧红了,煤块烧红了,石头烧红了,我们的心也烧红了。

    为了烧第二炉、第三炉我们几个右派又去檀柘寺附近的太平庄取炉渣。山道陡峭,要走40度左右的斜坡,上上下下一个上午要背十几趟。同类薛德顺和张敦礼两人挑两大筐,我背一大筐,不弱于男士。可上下坡时不如他们稳当,摇摇晃晃。最后一趟感到特重,筐总向一边偏斜,只怕一个趔趄翻下山涧。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终于爬完了这坎坷的山道,可何时爬完这改造的坎坷险道呢?

    到了平坦一些的路上,还摘了些道旁的黑枣、酸枣慰劳自己。

    经过一周,炉火熄灭,青石变成白石,取一块用水一浇,白石头喳喳地酥裂,腾腾地冒着热气,怪不得人们说石灰加水可烧熟鸡蛋呢。我们高兴得蹦起来,欢呼、鼓掌:“我们成功了。”有了石灰,我们可以盖房了。石灰啊!你是实实在在地为人类服务。明朝于谦早就歌颂过你: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

    我们这些忧国忧民掉入陷阱的赤子不也如同你一样粉身碎骨浑不怕吗?本是一身清白,却偏偏被涂鸦。说是虔诚地接受改造,可委屈情绪永含其中,骨子里不服气是所有右派的特点。

    老师傅又带我们去挖坚硬的彩石、麻石。采好石料,就在梯田上挖地基,然后用形状大小不同的彩石麻石拼垒石墙,用自己烧的石灰抹缝。几个月后,类似欧洲中世纪古城堡模样的平房出现在层层梯田上,好壮观啊!我从心眼里佩服农民的智慧,既是设计师,又是施工巧匠。

    转年,我们从帐篷里搬到了自盖的新房,

    在班会上,我热情地朗诵了《神笔》这首诗,哪知反招来不少批评。正好我们宣传部的那位最突出的“借风者”也来了,他首先发难:“你还想做党的笔?把地位搞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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