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半支莲 作者:钟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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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半支莲 作者:钟鸿-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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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早日摘下右派帽子,劳动决不含糊。我每天从山下厨房两次挑泔水上山喂猪,一挑水重约70斤左右,换肩不撂挑,颤悠颤悠地从沟底挑到猪圈,老农赞曰:“真展样!”。除了喂猪,还要加班:早起拾羊粪蛋给果园做肥料;上山打荆条给编筐组。晨雾弥漫,朝露如雨,草丛湿滑,山路难行。长夜不眠,头晕目眩,有次不慎,摔下荆坡;幸而树丛浓密,阻我滑落悬崖,只是双手扎刺,皮破血流,腰扭腿瘸。但这些皮肉之苦比压在头上的右派帽子带给我的心灵创伤,就微乎其微了。

    我成了好猪倌,不仅会给猪治病,也会给猪接生了,猪圈干干净净,大猪、小猪肥肥胖胖,我不再嫌其臭了,但别人嫌我臭了。我身上的猪圈味,熏走了班会上邻坐的一位女士。养鸡后,我又成了养鸡能手,猪有个伤风感冒的,还找我去治疗。我认为自己虔诚的劳动蛮有成果,还诌了顺口溜:“一担石沟美,果香猪又肥。伴此山和水,忘却愁和悲。”这次没敢在班会上念,免遭批判。回城休息时,给继父黎锦熙看了,他幽默地说:“学生变成了农民,得道成龙了。”我觉得不像赞扬。

    继父早年在长沙第一师范当老师时,教过毛主席,又是乡亲,二人来往较多,毛主席在1915年至1920年,他从长沙常写信给在北京任教的黎锦熙讨论问题,其信件如今尚留有六封存在国家档案馆。1949年毛主席进了北京,曾在中南海宴请了身为学者的继父,并赠继父人参、鹿茸,如今还在,还敦请继父出任教育部长,继父婉言谢绝,要全力搞学术研究,仍然负责他的大词典编纂处和文字改革。但在文化大革命前夕,1964年四清运动开始,继父也被烧了一把火。戴上了资产阶级教授的帽子,以至殃及他的女婿李金铠。李金铠是北师大讲师,又是黎锦熙的助教和女婿。有关领导人一次报告中说:北京师大有个年轻共产党员做了资产阶级教授的女婿,投降了资产阶级教授因此学校党支部组织了对他的严厉的批判,并因此开除了李金铠的中共党员党籍。从而使李金铠离开了黎家。改革开放后,他发明的“汉字笔形编码法”通过香港申请了国际专利。

    这是个星期六,下午去北京小学接大儿子小强。别的孩子都在院里玩耍,可是他一人冷清清地伏在自己的床上,见我去了欢笑着迎起来,可是眼睛有些湿润,有什么心事?性格为什么如此孤僻?自从我和他父亲离婚后,他由他父亲和继母照料。他离开了妈妈和弟弟,离开了他敬佩的黎爷爷和慈祥的外婆,离开了他熟悉的成方街35号,也许他想着今天又不能回妈妈家了。见我突然出现,意外地高兴。他给我表演了玩高双杠,几下就上去了,又轻轻地跳了下来。他是个胆大,心细,爱思虑的孩子。他弟弟小鸿比他活泼,可没有他踏实。兄弟感情很好,在一起可以谈论不休。晚上他俩要求我给他们朗诵,我为他们读了段《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

    第二天晚上,我独自去看了中央实验歌剧院演出的《蝴蝶夫人》,剧本情节简单,细节丰富生动。一个名巧巧桑号称蝴蝶夫人的日本歌妓爱上了一个美国海军军官平克尔顿,结婚又遭抛弃,因而自杀。第一场第二幕最好,美国领事馆来人告诉蝴蝶夫人,平克尔顿来信了,并且准备把那封离弃她的信念给她听,但送信人被巧巧桑得到音信而产生的热泪盈眶打动,不忍读信。表达巧巧桑深厚的爱情,热烈的幻想,天真的信赖的咏叹调占了大半场戏。闭幕前的音乐更是动人,她梳洗打扮好,站在窗口了望海面,等待她幻想中的平克尔顿乘军舰驶来。夕阳红了,又淡了,暗了,夜色染黑了大地,女仆和孩子困倦地睡了,巧巧桑仍倚窗凝望。这时的音乐是那样凄凉、孤独、无望又充满渴望、惆怅,让你的心欲哭无泪,我的心随着旋律的起伏阵阵发痛。那音乐啊!是巧巧桑可怜的心,唤起了我的共鸣。

    五、为何欲置我于死地

    从右派分子中产生的头人,整起同类来不逊于管理者。这种人所以能受管理者利用,也正是看到了他们人性中恶的种子可以培植、利用。作家从维熙在《走向混沌》一书中已刻画了陷他夫妇于监狱的那位头人。而我在这美好的一担石沟也遭受了同类头人给予的精神上的粗暴摧残。

    就在我认真、积极、热情地做个好猪倌时,6月某天,头人薛某忽然通知我下工后去管理办公室开会。

    烟雾腾腾的办公室里有管理处王主任、石副主任,有右派头人薛某、李某等几人,他们板着脸围着一张小会议桌坐着。看来气氛不对,我就站在门口等待他们的发话。王主任指着会议桌前,单摆浮搁的一张椅子对我说:“你坐下来!”我刚坐下,副主任绷着脸、命令地指着我说:“你老实地交代你的男女关系问题。”我反问道:“我有什么男女关系问题?”头人李某说:“不要装蒜,你自己明白?”我说:“我不明白。”薛某说:“你怎么不明白,你和任尧都干了什么坏事?”哦!原来是问我和尧的事?这也算问题吗?我坦率地说:“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干,忙于劳动,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但批判者不讲道理,而是你一句、他一句地:“你不老实”“你们臭味相投,对抗改造!”“你必须彻底交代!”

    怎么又无事生非,我非常困惑。不仅如此,竟追究起我在大学时交过多少男朋友?真是荒诞无聊,大学时代我在全校年龄最小,十六岁左右,同学们都把我当小妹妹看,虽然也有人对我好,但感情纯洁。而且我心中早已有圣洁的爱情,那是远在上海商船学校的高才生张守诚。头头们一连几天穷追不舍,还抛出在中国人听来最下流、最肮脏、作践女性的话。我感到这是比反右批判还难过的关,那是政治批判,是几十万人都遭诬陷的运动,而现在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诬蔑我道德败坏,企图彻底毁灭我。其实只有自己心理肮脏的人才会以己之心量他人之心。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是满肚子男盗女娼,满嘴的臭气,他们总想将自己的污浊喷上别人圣洁的灵魂,以掩藏他们的肮脏。我遇到了这股邪气,遭到了无人性地侮辱与损害!

    “遭恶辱兮当告谁?”我躲在被窝里哭,喂猪时背着脸哭。就在这次人格又遭侮辱的第四天,我为小猪崽去挑井水,低着头将水桶放在水井里时,水纹皱裂了。我的脸变形了,他们就是这样地扭曲我啊!“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我闭上含泪的双眼,想一头栽进井里,这样一切都结束了。凶狠、鄙视、邪恶的眼光,贱民的身份,屈辱的淌血的心一切的一切不都结束了吗?就在我要跨进地狱门槛的刹那,我听见亲人的呼唤:

    妈妈慈祥的声音:“江静!挑水记着带上我给你缝的棉垫肩”

    父亲平静地对我说:“江静你是个好孩子。”

    儿子小强、小鸿稚嫩的哀求:“妈妈!回来吧,我们想你!”

    我猛然一惊:“啊!我不能往下跳呀!”亲人需要我!我忙定了定神,两桶水马上就灌满、提了上来。我想:“我为什么要死?我爱生活,我爱祖国,我爱善良的人民,我爱我的亲人。他们也都爱我,我不能让爱我的人更痛苦。1947年我为什么那样热烈地参加了学运,因为我爱即将到来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的新中国。1950年号召抗美援朝时,我还豪不犹豫地报名要去前线,去保卫新中国。

    我没有错误,如果我自尽了,那些被兽性吃掉人性的家伙就会对着他们的牺牲品狂吼又狂笑:“她是个生活糜烂、死不悔改自绝于人民的右派分子。”以此来掩盖他们的罪恶,以此来显示他们是“革命者”,是“正人君子”,啊!我决不能给他们这种机会。

    如果我自尽了,谁来为我洗清诬蔑?我的亲人将背上更沉重的政治包袱;承受感情、思念的长久折磨。不!我要活下去,要坚强地活下去,对抗的情绪油然而生,精神陡然振作,桀犬吠尧,管它呢!我挺起腰,挑起双桶,一步步爬坡回到我工作的猪圈。猪也是兽类,可比具有兽性的“人”善良多了。那些家伙以后也没有再来找我的麻烦,直到30多年后,我才闹清当时突然整我的真相。

    1997年夏季,偶然遇见当年同时在一担石沟劳动的“右派”漫画家李滨声,谈起往事,才知道那次批判我的起因是有个低级趣味的“人”在山坡上拾到一只避孕套,如获至宝,马上向管理者汇报,于是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逆不道的事。管理者和头人们胡乱猜想,认为我既和尧相好,就怀疑是我们,于是就出现了那侮辱人格、置人死地的批判。但最后调查出遗弃避孕套的是某报社来此改造的一对男女“右派”,于是将女的调到另一个劳动基地;男的则不堪凌辱在批判中上吊自尽。具有兽性心理者最善凭猜想、乱咬人,以后找到新的目标,也不向我说一声道歉,当然在那毫无法制的时代,起码的人性都被扫荡,野兽横行,它们怎么会向被其残害的羔羊道歉呢?幸亏我经过一番冷静的思索后,理智地不理采他们那一阵鬼啸狼嚎,我是光明正大的人,我自然要坚强地活着,为祖国为人民为亲人为自己的未来奋斗。

   唉!一担石沟啊!你山好,水好,老乡好;来这里改造的所谓右派,大多数是诚心诚意的,在老乡的技术指导下将你修理得绘制得更美。可偏有人制造了污浊的气氛,玷污了你,羞辱了你。一担石沟哦!本来你是以清泉美景迎接来劳动的知识分子,没想到被残酷的阶级斗争利用来作为戕害知识分子人性的基地。逐渐我再听不见清泉欢乐的歌唱,只闻它夜夜呜咽地哭泣。

    文艺复兴送走了欧洲中世纪的黑暗与野蛮,为什么中国的《五四》启蒙运动送不走中国的黑暗与野蛮?‘路漫漫其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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