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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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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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杀!又不知方纔这首诗,美人可曾见。若是看见我后面题名,方纔出庙门觌面相觑,定然知道是我。我的诗虽不及美人,或者怜我一段殷勤欣慕之情,稍加青盼,尚不枉了一番奇遇。若是美人眼高,未免笑我书生唐突,则为之奈何?」又想道:「她署名冷绛雪,定然是冷家女子。但不知是何等样人家。我看方纔家人侍妾围绕,自然是宦家小姐了。但恨匆匆不曾问得一个明白。」
  一霎时,心中就有千思万虑,肠回九转,直坐到傍黑,方纔挣归客店。真个是捣枕捶床,一夜不曾合眼。捱到天明,浑身发热如火,就在客店中直病了半月方好。欲待进京访问消息,料如大海浮萍,绝无踪迹。又且行李萧条了,艰於往返。没奈何,祇得硬着心,忍着苦,往松江访叔子而去。正是:
  无定风飘絮,难留浪滚沙。
  若寻来去迹,明月与芦花。
  平如衡往松江寻访叔子,且按不题。
  却说冷绛雪刚上得船,船便撑开挂帆而去。急向篷窗一望,早已不知何处。心下暗想道:「此生仓卒之间能依韵和诗,又且词意深婉,情致兼到,真可爱也。但恨庙前匆匆一盼,不能停舟相问。祇记得他名字叫做平如衡,是洛阳人。我冷绛雪虽纔十二岁,然博览今昔,眼中意中,不见有人,不意道途中倒邂逅此可儿,怎能与他争奇角险,尽情酬和,令我胸中才学稍稍舒展,亦人生快事也。还记得他说将往云间。云间是松江府,他南我北,不知可还有相见之期?」以心问心,终日踌蹰,一路上看山水的情兴早减了一半。
  不一日,到了京师。差人先将文书信送入山府。山显仁接见了,乃知是窦国一买婢送来。此时已在近地买了十数个,各分职事,编名掌管。见是扬州买来,又见书上称能诗能文,也觉欢喜,就与女儿山黛说知,发轿去接。不多时接到。因命几个仆妇将她领入后厅来见。山显仁与罗夫人并坐在上面,祇见冷绛雪不慌不忙,走将进来。山显仁仔细一看,祇见:
  风流情态许多般,漫说生成画也难。
  身截巫山云一段,眉分银汉月双弯。
  行来祇道花移步,看去方知玉作颜。
  莫讶芳年纔十二,五行七步祇如闲。
  山显仁见她一路走来,举止端详,就与女儿山黛一般,心下先有几分骇异。及走到面前,又见容貌端庄秀媚,更加欢喜。领她的仆妇,见她到面前端立不拜,因说道:「老爷、夫人在上,快些磕头。」冷绛雪听了,祇做不知,全然不动。山显仁见她异样,因问道:「你既到我府中,便是府中之人了,怎么不拜?」冷绛雪答道:「妾闻贵贱尊卑,相见以礼。冷绛雪既见太师、夫人,安敢不拜!但今日乃冷绛雪进身之始,不知该以何礼相见,故立而待命。」
  山显仁见她出语凌厉,因笑问道:「你且说相见之礼有那几种?」冷绛雪道:「女子入门,有妇礼,有保母礼,有傅母礼,有宾礼,有记室礼,有妾礼,有婢礼,种种不同,焉敢混施。」山显仁道:「你自揣该以何礼相见?」冷绛雪道:「《关雎》风化之首,既无百两之迎,又无钟鼓之设,不宜妇礼明矣!保母、傅母贵於老成,妾年十二,礼更不宜。太师寿考南山,冷绛雪齿发未燥,妾礼之非,又不待言。太师若能略去富贵,而以翰墨见推,则宾礼为宜。然当今之世,略去富贵者能有几人?或者富贵虽不能尽忘,犹知怜念斯文委之记室,则记室礼亦宜。甚之贵贵轻才,尊爵贱士,以献来为足辱,以柔弱为可欺,则污之泥中,厕之爨下,敢不惟命,则当以婢礼见。然恐非太师四远求才之意也。此贱妾自揣者如此,幸太师明示。」
  山显仁听了这许多议论,心下暗喜道:「此女齿牙伶俐,词语慷慨,不独才高,且有侠气,真可爱也。」因又笑问道:「你说宾礼相见为宜,问你宾礼如何行?」冷绛雪道:「行宾礼,则太师起而西向立,夫人起而东向立,冷绛雪北面再拜。每拜太师答以半礼,夫人回以一福。四拜毕,太师、夫人命侍妾掖之起。太师、夫人北向坐,冷绛雪傍坐,赐茶,问以笔墨之事。此宾礼也。」
  山显仁又问道:「记室之礼如何行?」冷绛雪道:「论记室礼,受职有属。则太师、夫人高坐於上,冷绛雪趋拜於下。拜毕,赐坐於旁,有问则起立而对。此记室礼也。」山显仁道:「婢礼如何?」冷绛雪道:「婢则匐伏叩头而已,何礼之有。」山显仁笑道:「行宾礼亦不难。但宾者主之朋也,必见闻深远,议论风生,方足与主人酬酢。你小小女子,亦能之乎?」冷绛雪道:「若酬酢不能,安敢自称才女,而经数千里,远献乎相府!」山显仁道:「你既自称才女,且问你何以谓之才?」冷绛雪道:「才之道甚大,其论甚长。若草率奉答,又不足以副明问;欲精粗毕陈,恐非立谈之可尽。」
  山显仁笑对夫人说道:「此女小小年纪,口出大言,见我不拜一拜,倒思量坐谈,岂不好笑?」罗夫人道:「看她姿容举动,不象个下人,便与她坐下也不妨,且看她说些甚么?」山显仁道:「依夫人这等说。」就叫侍妾移一张椅子在旁边,说道:「你且权坐了,细讲才字与我听。」
  冷绛雪听了,也不告坐,竟公然坐下道:「盖闻天、地、人,谓之三才。故一言才,而天、地、人在其中矣。以天而论,风云雪月发亘古之光华。以地而论,草木山川结千秋之秀润。此固阴阳二气之良能,而昭着其才於乾坤者也。虽穷日夜语之而不能尽,姑置勿论。且就人才言之,圣人有圣人之才,天子有天子之才,贤人有贤人之才,宰相有宰相之才,英雄豪傑有英雄豪傑之才,学士大夫有学士大夫之才。圣人之才,参讚化育。贤人之才,敦立纲常。天子之才,治平天下。宰相之才,黼黻皇猷。英雄豪傑之才,斡旋事业。学士大夫之才,奋力功名。以类而推,虽万有不同,皆莫不有一段不磨之才,以自表现於世。然非今日明问之所注也。今日明问之所注,则文人之才,诗人之才也。此种才,谓出之性。性诚有之,而非性之所能尽该。谓出之学,学诚有之,而又非学之所能必至。盖学以引其端,而性以成灵。苟学足性生,则有渐引渐长,愈出愈奇,倒峡泻河而不能自止者矣。故有时而名成七步,有时而倚马万言,有时而醉草蛮书,有时而织成锦字,有时而高序滕王之阁,有时而静咏池塘之草。至若班姬之管,千古流香;谢女之吟,一时擅美。此又闺阁之天生,而添香奁之色者也。此盖山川之秀气独锺,天上之星精下降,故心为锦心,口为绣口;构思有神,抒腕有鬼,故挥毫若雨,泼墨如云。谈则风生,吐则珠落。当其得意,一段英英不可磨灭之气,直吐露於王公、大人前而不为少屈,令卿相失其贵,王侯失其富。而老师宿儒自歎其皓首穷经之无所成也!设非有才,安能凌驾一世哉!虽然,孔子有才难之歎,天后有失才之责。每凭弔千秋,奇才无几。俯仰一世,未见多人。故冷绛雪不鄙裙钗,自忘幼小,而敢以女才子自负,以上达於太师之前,而作青云之附。不识太师能怜,而使得扬眉吐气於太师之前否?」
  山显仁听了,伸眉吐舌,不胜惊喜。因对夫人道:「妙论,妙论。我祇道闺阁文章之名,独为吾儿山黛所擅。不意又有此女。真奇怪,前日钦天监奏才星下降,当生异人,果不虚矣。此女当如何相待?」罗夫人道:「且待见过女儿,看女儿如何相待,再作商量。」山显仁道:「夫人之言有理。」因命赐茶。茶罢,就着几个老成侍妾,领她入内去见小姐。
  临行,山显仁又吩咐冷绛雪道:「我家小姐,乃当今圣上御笔亲书才女之匾。又特赐玉尺,以量天下之才。又赐金如意,以择婿,十分宠爱。前日许多翰苑名公都被她考倒,她心性骄傲,你见她须要小心,不比我老夫妻怜你幼小,百般宽恕。」冷绛雪道:「但恐小姐才不真耳。若果系真才,哪有才不爱才之理。太师、夫人但请放心。」遂同了侍妾径入内来。
  到了卧房楼下,侍妾叫冷绛雪立住,先上楼去报知小姐。此时小姐晨妆初罢,正卷起珠帘,焚了一炉好香,在那里看《奇女传》。忽侍妾报说道:「扬州窦知府所献女子已到,在楼下要见小姐。」山黛道:「曾见过老爷、太太吗?」侍妾道:「见过了,故叫领来见小姐。」山黛道:「老爷见了,曾替她另起名编入职事吗?」侍妾道:「这个女子与众不同。」就将见老爷不拜,争礼论才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她问一答十,连老爷也没法奈何,故叫送来见小姐。」山黛听了又惊又喜道:「哪有此事!可快唤她上楼来,待我看是怎生样一个人物。」侍妾领命。
  不多时,祇见冷绛雪走上楼来。二人觌面一看,你见我如蕊珠仙子,我见你如月殿嫦娥,两两暗惊。走到面前,山黛心灵,先说道:「你身充婢妾而来,则体甚贱。闻你以诗文自负,则道又甚尊我。一时降礼,则恐失体;一时傲物,又恐失才。你且权坐下,可尽吐所长。若微有可观,自当刮目。你意下何如?」冷绛雪道:「我冷绛雪肺腑之言,已被小姐一口代为道出,更有何说,祇得领命告坐。」遂揽揽衣,坐於对面。
  山黛道:「看你举止不俗,眉目间大有文情,似非徒夸於人者。我若今日单考於你,祇道我强主压客。欲与汝同做,又出题不便。莫若公议出题,分阄以咏何如?」冷绛雪道:「我冷绛雪远献而来,底里不知,故小姐宜试其短长。若小姐,则天子为一人知己,翰林名公尽皆避席,才名已满於长安,何必与贱妾共较优劣!得不加贵,失则损名,窃为小姐不取也。」山黛笑道:「据汝所言,将以我为虚名,恐怕做得不好出丑?最是一团好意。我怎好定要与你并较长短,且试你一篇,如果奇特,再待你考我未迟。」因提起笔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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