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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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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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大花紧贴在上面,那是一种变形的细细长长的花瓣,既像水母又像蜘蛛,狰狞地缠绕在那个女生的身上。从她的身上,我发现自己的眼光已经变得多么的古怪、反常,冷冰冰地失去了对美好颜色的感受力。

  那本黑色的日记本从雷红的手上送给了我,如同N城的一个象征,一个暗示,是我与N城的一个预约。

  于是这个黑色的日记本便记着从雷红那里听来的基督山的故事,这个故事只有一个开头,据说这是一本内部的书,需师级以上的干部方可阅读,雷红的表哥从他的同学那里偷来看的,雷红只来得及看一个开头。

  雷红对她在N城的亲戚不大以为然,说她的表姐连《红楼梦》都没看过。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正大兴阅读《红楼梦》,我和雷红这些B镇上的精英少女也大读此书,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著名论断烂熟于心,我们背诵了所有的诗词,阅读了有关解释,成了年纪小小的红迷。

  我想,我没有去过N城不算什么,我通读了《红楼梦》,又自学高等数学,我还买了一本厚厚的《宇宙之谜》,并逐期借阅月刊《科学实验》,我的各科成绩闻名于校。

  你知道光消失后光子到哪里去了吗?

  这就是我当时的问题。

  多年以后我回想这一阶段,我看到这一切既没有老师的指点,也没有家长的引导,一切都是自发的。遥望B镇的那个少女,她穿着蓝色衣裤,在B镇钢蓝色的天空下纵身一跃,她坚定地从高处往低处跳,训练自己的胆量和意志。这是多么奇异的少女,她柔软的身躯和蓝色的弧线珍贵地闪耀在B镇的天边。

  我常常对人说起这个姿势,这个姿势永远停留在我的少女时代。

  东风吹

  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

  究竟谁怕谁

  没有去过N城实在算不了什么,肯定是要去的,那是一个早就预定了的目的地,我们将长上翅膀,乘风破浪,蓝色的风在我们的耳边呼呼鸣响,我们就是海鸥,就是船,就是闪电。

  将乘风远去的少女就是多米。

  这是一个轻飘飘的、狂妄自大的时代,如同天上的白云,轻盈、柔软、洁白。

  此刻,我紧盯着的地方就是N城。

  N城伴随着一阵亮丽的绿色进入我的体内,在我的心脏中嘤嘤作响。

  我在B镇农村的田野中间站立着,太阳在流泻,一个声音越过太阳对我说:

  你要到N城去了。

  N城N城,水晶般的N城长期以来囚禁在我的梦境中,现在它轰隆隆地响起来了。它的音响久埋于我的内心,它的旋律就是雷红那年从N城回来唱的那支歌子,是朝鲜片《摘苹果的时候》里的一个插曲,我一遍遍地把它唱走了样,这走了样的曲子就是我对N城的印象。

  这段乐曲在那个绿色流淌的下午从天上流泻下来,N城的楼房和棕榈树鱼贯来到我的眼前。

  我来不及跟任何人请假,当天晚上我们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要到邻队去演出一台节目,我既是编导又是主演,有一个铁姑娘开山造田的舞蹈由我领舞,我的缺席将会产生什么后果,在那一刻我连想都没有想。

  我匆匆回到队里,匆匆在印着“为人民服务”的黄绿色帆布挎包里塞进毛巾牙刷,以及一本蓝色封面的《现代诗韵》,在偷偷摸摸练习写诗的最初生涯中,这本诗韵和《新华字典》被我翻得像陈年的旧书。

  我拉出单车,沿着门口窄而斜的下坡飞奔到路上,链盖被路面的泥坑震得砰砰响。

  我在山道上呼呼地骑着车,下坡的时候也不抓闸,车体飞快地下坠,很是惊险过瘾。

  我身轻如燕心如闪电。

  噢,N城,你是如此爱我!

  走上柏油马路的时候,我看到公路两旁的蔷薇在怒放。正是在怒放,怒放这个词发明得多么好!充满激情和活力,既像气体般自由,又像火焰般热烈,我从未见到过如此茁壮、繁茂、层层叠叠争相开放的蔷薇花,在B镇,哪里有这如云堆积的花朵呢?我第一次发现,粉红和粉白的颜色也是可以鲜艳的,它们白里透红,红中泛白,如同天上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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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7)                太阳正在落山,浓彩的金色光焰高高低低地跳荡在娇嫩的花瓣上,五月的风从大路的尽头一路吹来,仿佛来自一个不可名状的梦幻之所。

  这蔷薇花多像梦中所赐啊!在我十九岁的时光中,遍布着它们的芬芳,我此前和此后,再也没有看到过如此灿烂的花丛了。

  我回到家,母亲和继父都知道了此事,连母亲的同事也都知道了。当下决定,第二天一早就上路,由我母亲带我坐客车到地区,在地区教书的姐夫送我到火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叮咛,在排队等待进站的时候姐夫郑重地告诉我,在火车上有位子就坐着,没位子就站着。他又说:只要有位子,不管那头坐的是男是女,是香是臭,都要赶快坐下去,不然就抢不到位子了。

  在黑暗中N城越来越近,一个巨大的幻影在我眼前变化着各种色彩和亮光,轰隆隆地走近我。我兴奋极了,无形的亮光与色彩,无声的喧响在我身边涌动,哦,N城,你使我相信,敢于幻想的,就能够得到!

  火车快到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片灯海,真是辉煌之极,我睁大眼睛仰望每一处高楼和灯光,我一次次地想:我到一个大城市来了,这是一个省会。后来我在N城居住了八年,无数次到达过N城火车站,从出站口看N城的街道,客观地感到这些街道十分平淡,只不过是N城这样一个中等城市的普通的街景。

  但我十九岁的时候,以后的日子尚未到来,一切的惊喜都未曾被剥夺,它们如同一个蓓蕾,牢牢地被包裹着,它们只在一个时刻绽开,那个时刻是如此短暂,这短暂的时刻已经一去不返了。

  我在出站的栏杆旁看到了我的哥哥,这个唯一的哥哥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我的继父带来的,但他天性善良,待我不错,我跟他并无隔膜。当时我哥哥被选送到一个中等专业学校学化工,家里给他打了电报,他就来接我了。

  他像许多性急的人一样攀在栏杆的横杆上,以便使自己的头从众多的头中浮出。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先看到了他,他正往人群中焦急地找我。

  那是一个熟悉的、亲人的面孔,从那里散发着安全的空气。多少年后我想起第一次到达N城时看到我哥哥的情景,还是满怀感动。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从未出过门,当她在夜晚到达一个陌生的偌大的城市,万灯闪烁,万头攒动,如果她看不到接车的人,她将怎么办?

  我想,也许N城的全部辉煌都是在我看见哥哥之后才发现的。我跟在他的身后,迎面看到大街上的一座七八层的大楼,竟觉得十分巍峨。

  在哥哥的女同学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带我去找文联大楼。我们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无数的街道使我眼花缭乱,问了很多人,文联大楼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我们沿着红卫路伸出的一条树木很多的幽静小路往里走。

  小路的两旁是围墙,围墙非常长,一直没有看到门,并且出奇地静,前后没有一个人。我们越走越远,还是那么静,还是没有人,我有点害怕,于是停了下来。

  我侧过身,却很快就看到了一个人从后面走到了我们的跟前,吓了我一跳,刚才怎么空无一人?也许她是从树底下钻出来的。

  这是一个老女人,脸上满是黑色的皱纹,身上却穿着黄绿色的军上衣,像一个穿军衣的女巫。

  我哥哥问她文联大楼在哪里?

  她看了看我,冷傲地说:文联大楼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们没看见这墙上全是铁丝网吗,这是关犯人的地方。

  我哥又问:那红卫路在哪里?

  她手一指,说:就是你们刚才过来的路。

  这是那个兴奋和混乱的初夏中唯一的一个古怪的记忆,当我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曝光之后,我常常想到在N城碰到的这个女巫似的老女人,这肯定是一个不祥的符号,是命运中的一个征兆。

  那件我迟迟不能说出的事是什么呢?

  是抄袭。所有写作的人最鄙视、最无法容忍的抄袭。

  很多年来,看到别人犯了同样的错误的时候,我总是十二分地义愤填膺,十二分地表示蔑视,我对那位被抄袭了的女友说:告她,跟她打官司。

  同时我心里想,上帝保佑那个抄袭的女孩。

  我又想:幸亏那耻辱的年代早已过去了,我早已证明了自己,我写出了比当初抄的诗更好的诗,我写出了比我的诗风格更为独特的小说,过去高山仰止的一切刊物我都一一到达了。我的一位诗友在《N城文艺》负责诗歌组,他告诉我,当年我的档案他亲手烧毁了,变成了灰。

  一位老师告诉我,当年W大学来招生,曾到《N城文艺》了解我的情况,他们对招生的人说:这个女孩也会写诗,我们考过她,她不过是一时糊涂。

  一切确实过去了,我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原上,所有新的面孔看到的我,只是我的新形象。

  连我都忘记这回事了。如果不是我要自己写一个序,这个序使我回顾了过去,我也就不会想到要写这样一部长篇。

  卡夫卡是怎么说的?最美的、最彻底的埋葬之地莫过于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了。好像是这个意思,我记得不是很准确。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医生给我开了一瓶柏子养心丸,适用症状中有一条,就是健忘。

  从我写作这部小说开始,我似乎提前进入了老年期,据说进入老年期的标志之一,就是对久已逝去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当年吃的年糕粽子的味道,当年见到的人的一颦一笑,当年经历的事的末梢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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