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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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4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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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是个打湖草的好手,而在后面撑篙的是东家雇的作田把式,据说他的祖上从宋朝时候就落脚洞庭湖,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了。他以师傅的派头审视着明筋亮骨的许金禾说:“先学着点吧!” 
  显然许金禾是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了。他十分谦虚地说:“师傅多多指教。”于是便别无选择地操起了笨重的草耙。草耙是用长长的竹签钉成的一把硕大无朋的梳子,一根又粗又长的楠竹榫在竹耙的中间,梳子般的草耙插进水里,将耙齿向前张着,耙篙紧依船头的菠萝铁圈。许金禾两手紧握草耙,戴着斗笠的头高昂着仰望蓝天,双脚前后叉开等待着船尾的撑篙手把长篙插进湖底,将长篙压在岔开的船尾,龇牙咧嘴扳着篙,将船撑上前方,船头船尾的长篙同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悠长悠远。因为湖底的水草太多太密,有赤红肥厚的桡片草像竹片一样板密板密插满湖底,有观音草悠长悠长在水底牵藤牵蔓,还有那些厚厚的堆棉叠絮般的细叶黑,鲜嫩得就像一匹一匹拖天扫地的黑绸青缎,柔韧光滑黑浸油亮,许金禾只须看到人打几耙湖草,便立刻心领神会地将一耙一耙的湖草打上来,朝船舱拽过去。 
  整个粪草船上弥漫着浓烈的水腥味。 
  九泊绿辽阔的湖面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粪草船,这些在粪草船上打草的长工和零工子在太阳当顶的中午时分就陆陆续续把船撑到一起,船头对着船头,船尾各自摆开,将竹篙插在船头的菠萝铁圈里开始吃饭,长工和零工子们的午饭都是用钵儿盛着的,用澡巾裹着的,揭开钵上的碗,大同小异,黄瓜、辣椒和坛子里的泡萝卜。 
  在许许多多的粪草船里,许金禾的那条船,草最高,草基最宽,鲜嫩的湖草把船舱叠满了,然后往两边叠,由窄变宽,渐渐地,便叠成了一个平台。往上叠,一直叠到黄昏,那粪草船就成了码芦柴一样的草船了。 
  许金禾的那条船在太阳偏西的时候就多得再也不能放上一根湖草了,那位在船尾的洞庭土人就撑着篙,迎着西边的太阳回家。 
  回家的路是轻松的。 
  许金禾每天回家总要穿过河湾里那条长长的湖堤,五六月的河湾里只有蓼草,没有蓼花,蓼花要到九十月才开的。许金禾穿过的那条湖堤被人们习惯称它为蓼花堤。其实蓼花堤上并没有蓼花。堤上长满了一种一人搭一攀手高的植物。这种植物的身躯有酒杯大小,它那曲折的茎一节一节的有手指粗细,一个一个的节很像人手指的关节,呈琥珀色,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亮亮的光泽。那叶子有点儿像桃叶,经络分明的绿中镶嵌着褐色的纹路,那茎蔓长长地垂着时,像戴着一朵两朵花,那花穗子比狗尾巴草的穗子要长一倍,肥墩墩的,粉盈盈的,丰满而轻盈。一脸的大气。花瓣由珠玑般的颗粒排列而成,那颗粒排列得紧密无隙。红的红得赤红如血,白的白得雪白如银,一缕一缕交叉着。交叉得错落有致,和谐得体。红白两种颜色的珠玑上粉饰着一层浅浅的茸毛,活生生地躺在阳光里。远远望去,粉红缀着些猩红,银白蘸着些奶黄。南洞庭有着强烈而充沛的阳光,南洞庭有着醉人的热风。这些植物旁若无人地在阳光下,在热风里放荡地开着,它们生长得茂密茂盛,自由自在;它们拖天搭地,勾肩搭背,勾搭成一个庞大的家族。长长的一条湖堤全部成了它们家族部落的领地。 
  这种植物为何如此繁荣昌盛? 
  每天,许金禾都要从这里攀过去,穿过来。他不认识这种花。许金禾问过一起做零工子的同伴,有人说是羊蹄花。那个和许金禾一起打湖草的洞庭土人就笑。有人说是马鞭草,那个人也是笑。有人说千金子花,那个人还是笑。 
  许金禾由于每天都要接触这种植物,所以他对这种植物极为好奇,他仿佛一定要弄清楚这种植物。 
  东家黄仁贵对许金禾说,你盘根问底地问,它是你祖宗菩萨呀?这南洞庭的人都是三山五岳的外乡人,这南洞庭的花草树木千种万种,鬼搞得清呀!我仿佛记得有个老渔夫说过,这种东西好像叫矛钩菜。 
  那个洞庭土人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叫矛钩菜? 
  东家不争执,说你们问他。他祖上从宋朝时候开始落脚南洞庭,祖祖辈辈在南洞庭打鱼种田,他是真正的南洞庭的土人。洞庭土人朝许金禾笑笑:该什么时候告诉你,我会告诉你的。 
  许金禾说,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它叫什么的,它又不是我亲爹亲娘,再说我也不是来寻爹寻娘的,我只是觉得好奇。到底叫什么名字…… 
  农夫们将打来的湖草一船一船地运往稻田,将刚刚开始勾头散籽由青变黄的水稻从水田里移出一个一个坑来,将鲜活的水草堆进坑里,与草皮猪粪牛屎灶灰搅拌在一起,然后用肥泥厚厚地封存起来,在猛烈的阳光下,坟堆一样的粪堆撒满了稻田,等到收割完了早稻,将水田犁了,将这些草粪再撒向田野,便能保证晚禾深厚的肥源了。 
  那一天,东家黄仁贵说,下湖打草,这是最后一天了。要扮禾了,今天带到湖里去吃的中饭,每人添一样荤菜。 
  于是东家的女人就端着篾丝沥箕过来,将一只只的咸鸭蛋送到长工、短工们的手里。 
  中午在九泊绿的湖中间,大家的船围在一起吃中饭的时候,他们从饭钵里拿起那只咸鸭蛋,用手指拈着,在船头上磕破了壳,剥了,雪白的蛋清,咬一口,露出通红的蛋黄来,通红的蛋黄在流油,这就是名扬天下的洞庭红咸蛋。那个洞庭土人说:狗日的,这种流油的硃砂咸蛋,老子一口气能吃三二十个。他一双眼睛贪婪地望着许金禾手里的那只咸蛋说,许金禾,禾鸡婆,你不是老是问蓼花堤的那种植物叫什么名字啵。你把你手里的那只咸鸭蛋给我吃,老子告诉你! 
  长短工们一齐望着许金禾,许金禾犹豫了一下,便将咸鸭蛋交给了洞庭土人。 
  吃完咸鸭蛋的洞庭土人开始埋头吃饭,不吭声了。人们都知道许金禾上当了。但许金禾很坦然说:不就是少吃一只咸鸭蛋么? 
  那个洞庭土人抬眼笑了笑,说:那种草叫宝蓼。 
  宝蓼?那种草就是宝蓼!我的天啦! 
  宝蓼,许金禾没有想到南洞庭的这种宝蓼会使他发家致富。许金禾记得在老家时,父亲曾带他到山上去采草药,将采来的草药配制成酿酒的曲子。当年,父亲是他们那一带有名的酿酒师傅。那时父亲曾对他说过,南洞庭有一种仙草,是配制酒曲的珍品,那种草叫宝蓼。 
  今天,许金禾终于找到了开得放荡不羁、花枝招展的宝蓼啦! 
  许金禾的女人带着她的儿女们头戴斗笠,手托篾盘,将那在强烈的阳光下微微翕动的如肥蚕般的宝蓼花一穗子一穗子采下来,然后倒进箩筐,一担一担地挑回土地庙。在疏溪祠前宽广的空地上,铺满了一张张她和女儿们日夜不歇用手工编织出来的蒲草帘子。她们首先将宝蓼的花粉晒干,然后把米粉研碎配制的其他原料和宝蓼花粉一齐倒进淘米桶里搅拌均匀,然后搓成一颗颗丸子,那丸子如鸽卵般大小,精巧圆润,滴溜溜的一颗一颗地滚动在太阳底下的蒲草帘上。 
  盛夏的太阳,像火焰一样在南洞庭的天地间燃烧。疏溪祠前面的空地上,无遮无拦,蒲草帘子晒得烫手,蒲草帘子上的丸子晒得滚烫,如铁蛋般铮铮作响。许金禾的女人就带着孩子们将一颗一颗的丸子捡进篾丝沥箕端进庙内,把丸子摊在庙中间的那硕大的篾盘上晾着。等它凉了,然后用干荷叶包裹好了,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放进瓦坛里、瓦钵里、瓦缸里,然后用干荷叶、稻草絮了进去,塞得严严实实,再用泥浆把瓦坛口密封了,一瓦坛一瓦坛像宝贝一样珍藏在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神殿下,那破庙里常常在深夜散发出酒香来。 
  儿女们问:妈妈,这是什么呀? 
  妈妈说:这是甜酒药子。 
  仲秋时节,是东家屋里收割粒谷的忙碌季节。 
  所谓粒谷,实际上就是介于早谷与冬粘谷之间的一种水稻,早稻在秋前收了,冬粘晚禾壮苞了,这时候粒谷黄啦。粒谷的秆高,高到人的脖颈,粒谷的穗长,长过一根竹筷,谷粒灿若金瓜籽。粒谷虽然这般好,但也不及另外一种水稻,可以说南洞庭的所有农夫对这种水稻情有独钟,它便是泅水糯。 
  泅水糯首先是它的根须极为发达,水浅时扎在肥沃的黑泥里,一旦水涨,这种禾苗便往上浮,禾蔸也随水而升级,在波里浪里漂泊,但它那细细的根须依然粘在湖底的泥浆里不离不弃,这种泅水糯秆短穗长谷粒苗条,碾出米来两头尖尖通体油亮,如银梭子般晶莹剔透,亮光闪闪。 
  东家黄仁贵在仲秋季节收割了粒谷,把湖田里的泅水糯也收割完了,并且碾出了一担一担银棱子般的糯米,他要在八月中秋节前打几石米的糯米糍粑,好好品尝品尝八月十五的糍粑心。 
  许金禾站在碾槽前,凝视着银色的糯米说:东家,你能不能提前给我一点工钱? 
  黄仁贵很能善解人意,你们长工每年的工钱是二十四石谷,你看了这糯米好,想支一两石谷的工钱打糍粑? 
  许金禾说:我不支一两石谷,我只想支一石米。 
  …… 
  许金禾把那一石银梭子一样的泅水糯米挑了回去,趁着凉风习习的午夜用木甑将糯米蒸熟了。女人从瓦坛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甜酒药子来研成粉末,撒在凉了的糯米饭里,搅拌得均均匀匀了,然后才一沥箕一沥箕地倒进那只硕大的瓦缸里,上面用干荷叶盖上,再盖上一层棉被,再堆上散发着芳香的稻草。糯米饭的腾腾热气,交织着甜酒药子的气息。浓烈的香味穿透着整个破庙,弥漫整个河湾。 
  东家屋里请了零工子和长工一齐去田里收草,那齐人深的粒谷草晒干了,雪白如银。雪白如银的粒谷草打成捆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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