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商 作者:徐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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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商 作者:徐扬-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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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端起方便面,就那么站着,动静挺大地将方便面吞进肚里。
  他的眼里终于泛出活气,怯怯地斜睨着艾婷婷,喉结窜动着,挤出一句话:“回来了。”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非常稀薄,两个人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彼此都听得到对方的喘息声。炉子里的火苗却格外欢腾,喧嚣着,把炉盖儿、炉筒感染成热烈的赤红。艾婷婷顺畅了呼吸,把那句积蓄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是回来办手续的。”她明白这句话是根点燃的炮捻儿,蹿进许建国的耳朵里,如同炮捻儿插在火药堆上。她挺直了腰杆儿,准备迎接像董存瑞舍身炸碉堡一样的壮烈。那一刻却没有来临,像是一记哑炮,没有爆炸,但更让人恐怖。艾婷婷咳了一声,想把沉闷压抑的氛围震开一条缝儿,透一点清新的空气。得不到任何反应,她又舍生忘死地补充了一句:“再拖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铁了心了,到办事处,上法院,通过报纸,反映到妇联,不管通过什么渠道,最终一定要把问题解决。”
  许建国好像没有听到艾婷婷说了些什么,他低垂着脑袋,猛然间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而后才像清醒过来,铁钳似的双手扳住艾婷婷的双肩,用力晃荡着,将艾婷婷的骨架都快要抖散了。他疯狂地喊着: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你就不能原谅我。艾婷婷无力反抗,她连愤怒的气力都没有了。然而,沉默和柔韧是天赐女人的武器,就像铁拳捶在棉花堆上,任何强悍都不会赢得胜利的回应。
  许建国笑了,而且哈哈大笑,撑开一张大嘴,胡须像刺猬一样扎煞着,笑出一脸狰狞,转瞬间,急刹车似的,收敛住狂笑,眼里挂着泪膜,却闪烁着狼一样的凶残,“那男人是不是你的野汉子?你们私奔到什么地方快活去了?他是个大款吧,给了你多少钱?你想怎么打发我?给钱,还是玩命?是不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他大喊大叫,恨不得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去羞辱她。艾婷婷反而平静了,扯挂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缕线彻底地拽断了。污浊的唾沫可以淹死一个人,也能窒息残存的感情。她的呼吸变得舒畅了,她可以一身轻松地永远离开这个家。许建国被愤怒扼住了喉咙,涨红了脸,却再也喊不出声,一巴掌甩在桌面上,把餐盒中残留的汤汤水水惊得四处飞扬,有几滴急不择路地逃窜到他的脸上,点缀得他愈加丑陋不堪。艾婷婷平和地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把个婊子留在身边。说吧,咱们去办事处,还是上法院。”许建国狠毒地说:“你哪儿都别想去,我要亲手把你送进许家的墓地。”艾婷婷说:“我在你的手里已经死过几次了,再多一次也无所谓。”艾婷婷想起古文中的一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笑了,笑得很平淡,不甜,不苦,不酸,不辣,不咸,品不出什么味道。
  艾婷婷的这句话像锥子戳破了气球,许建国无奈地绝望了。痴呆了许久,又脱胎出一副无赖的面孔,许建国说:“放你走也可以,你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失业补贴费,拿不出五万元,休想脱身。”和无赖对话,不如找头牲畜去磨牙。艾婷婷起身拎上包儿准备离开了。许建国凶神恶煞般地挡在艾婷婷面前。无言的对峙中,时间凝固了,身体也凝固了,只有双方的鼻息在交织着。一阵眩晕袭来,艾婷婷的身子晃了晃,几乎摔倒。艾婷婷败下阵来,颓然坐在椅子上。这会儿,她才清醒了。
  她是回来解决问题的,她不想苟且活在许建国的阴影之中,也不愿她的家人受牵累,她早有思想准备,甚至准备面对死亡。与其现在走,不如不回来。思绪理顺了,也就平静了许多,艾婷婷说:“五万元,我没有。我是赤条条离开这个家的,就是去抢银行,怕也来不了这么快。我答应给你,可你得给我时间,你不放心,我还可以给你写下借据。”许建国说:“见不到钱,离婚的事免谈。”艾婷婷脱口而出:“先给你一万。”话刚出口,她自己倒吃了一惊,一万元!到哪儿去拿?去偷,去抢,去卖身?许建国却不依不饶,“最低价,两万!”艾婷婷大义凛然地喊:“好,两万!”她平生第一次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他俩约定下午两点整在街道办事处见。
三十七
  艾婷婷抱着将革命进行到底视死如归的决心走进办事处,事先,她想象出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并设计出多种应对措施,甚至隐藏着一个小型录音机,随时准备派上用场。但她丰富的想象力最终却黯然失色了,许建国表演得非常出色,他扮演了一个被第三者插足导致家庭破裂的受害者的形象,并赢得办事处工作人员的同情和安慰。艾婷婷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受损,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地脱离苦海,她一言不发,承受着谴责,承受着奚落,承受着轻蔑的目光,默认自己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默默地祈祷,请求上帝,请求菩萨,请求各路神仙一起保佑她。虔诚的信仰出自心灵的渴求,是柔弱的心灵需要坚强的支撑。当许建国最终在离婚协议书上按下手印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上帝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真理。
  当艾婷婷把用报纸包好的钱交到许建国的手中时,许建国掂了掂分量,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止只值这点,我愿用十倍的价钱把你赎回来。”他没有打开报纸点钱,也没向她讨要其余三万的借据。他的骨髓还是白色的。艾婷婷心想,那三万将来一定给他,女人说话更要算数。
  自由了,她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父母了。艾婷婷决定回一趟生她养她的家。
  开门迎接她的是母亲,母亲头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卷发器,脸上涂着厚厚的面膜,像戴着一副石膏面具,仅露着一双鲜活的眼睛,她疑惑地看着艾婷婷,瞬间竟没辨认出她是谁,直到艾婷婷喊了声:“妈。”她的目光才像断了电源的灯顿时黯淡下来,她没有移动身子,手依旧紧紧地抓着门把儿,仿佛面对一个上门推销伪劣产品的江湖骗子。正在专心致志地读报的父亲听到动静,忙不迭地问:“是婷婷吗?”赤着脚赶了过来,眉角嘴角都流淌着惊喜,“快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啥。”母亲无奈地让开了。嘴里嘟囔着:“我还以为见了鬼啦。”
  和母亲的积怨从她孕育在子宫里的时候便产生了,她是一颗不合时宜播下的种子,那时,母亲正在艺术的颠峰春风得意,耀眼的星光璀璨地闪烁在舞台上,鲜花簇拥,盛誉累牍,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精英俊男如蚁似蜂。那一夜,她从庆功的欢宴归来,酒意微醺,春情盎然,她主动向父亲示爱。受宠若惊的父亲焕发出饱满的战斗激情,颠簸出一场空前绝后的暴风骤雨。
  一个月后,强烈的妊娠反应把母亲折磨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一脸光彩像被旧抹布擦过一般,黯然失色不说,还增添了斑斑污渍。母亲决心要除掉这个孽种,父亲却突然间焕发出男子汉的刚毅,坚定不移地表示反对,不但停留在口头上,而且落实在行动上,除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还实行了二十四小时的全天候监护。适逢大学的寒假期间,父亲把对学术的执著追求转移到母亲的身上,把一个即将出成果的学术课题也义无返顾地放弃了。
  他的执著终于得到回报,一弯彩虹在父亲久远的憧憬中辉煌地诞生了。但对母亲来说,这却是一场灾难,就在她怀孕生育期间,一颗更加耀眼的新星闪烁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她头上的光环黯淡了,信誓旦旦的追求者们纷纷悄然离场了,她黯然神伤地解读清楚一个词:昔日黄花。母亲把失意归咎于她的诞生,天赋的母爱被怨恨吮干了,她甚至羞于在别人面前称认自己还有个女儿,永远清纯得像个姑娘一样。父亲承担了双重角色,无怨无悔地将全部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艾婷婷在爱与恨的交织中成长起来,成就了她的孤僻性格和丰富的情感世界。
  后来,她的婚姻,她的职业选择,她对父亲的怜爱,都成了母女俩积怨加重的砝码,但也都无足轻重了。
  进这个家门之前,艾婷婷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连母亲不让进门都想到了。她只是企求能看父亲一眼,能听到父亲喊一声:婷婷。当然,她也奢望能消解一些和母亲的积怨,毕竟是母亲怀胎十月赐予她生命。面对母亲的阴冷,她报以歉疚的微笑;母亲骂她是鬼,她却从怨忿中体味到一丝溺爱。特别是父亲那一声沧桑的呼唤,把她隐匿在心灵深处的温情的泪泉一下子掘开了。泪眼中,父亲像从虚幻的世界走来一样,伟岸却又飘渺。她想扑过去,依偎在父亲的怀中娇憨地亲吻他,抚摩他。幻觉中,她已经经历过这一切,只是无人知道而已。
  母亲在卫生间里一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一边大声说:“艾婷婷,你不能逃避现实,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吞下去,不能强迫我们和你一块品尝。那个王八蛋隔三差五地来砸玻璃,把你爸都训练成一个高级玻璃技师了。你往阳台上看一看,整整一箱子玻璃,换到现在,只剩下几块儿了。我们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全让你们毁了。你心里没有我,可也得替你爸着想吧,你让他在这种环境中怎么搞研究,怎么出成果。你在毁灭他。你逃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你活得挺滋润吧。看你那副落魄的样子,和个乞丐也差不到哪儿去,你不会是回来恶心我们的吧。实话告诉你,我俩不指望你养老送终,也不想供你一辈子。你别张口提钱的事,我们那点儿保命的钱,你别惦记着,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你爸要是敢背着我接济你,我连他一块儿撵出去。”母亲一刻不停地絮叨着,容不得别人插半句话。
  艾婷婷和父亲相对无语,默默地对视着。父亲头上的白发已经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头顶的中央显现出一片荒芜,油亮亮的,闪烁着智慧的灵光。父亲确有几分沧桑了,不仅是白发,鼓囊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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