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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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白榆-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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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即白,薄雾仍倘祥在镇子的街道上,在烟囱与烟囱之间弥合着。专政路上
已挤满了人。这天早晨传开的消息让全镇都陷入了巨大的惶惑之中,整条专政路上
的白榆树都长出了眼睛。
    确实如此,专政路上几百棵白榆树一夜之间都长出了人眼睛,眼睛大小不等,
形状不一,而且每棵只有一只。看着那只眼睛,你绝不会想出它还应该长在这棵树
的其它位置上。那些只眼睛一律大瞪着,有的流露着恐惧,有的哀伤,有的则流出
了大颗的泪珠,挂在眼睑的下方。千百只眼睛和榆树镇人相对而视,胆小的孩子吓
得大哭,连破除迷信的造反组织成员也表现出了恐惧和惊讶,他们成堆站着,手里
提着刀锯和斧头面面相觑,不敢靠近下手。一个胆大的少年冲一只眼睛举起了弹弓,
弹丸没有射出,重重地打在自己的手指上,那只手指就生生地断了。直到天光大亮,
才有大胆细心的人发现,那些眼睛是被人画在树上面的。
    

    当然是画的,等人们在姑子庙后面的一棵树上找到悬在上面的田画匠,便知道
那些只眼睛出自谁手了。人们放下他的尸体,发现他的头部挨着的树干,也有一只
眼睛,人们起初以为那也是画匠的杰作,他们企图把油彩擦掉时,才知道那的的确
确是白榆树自生的。那是一只和人眼一模一样的疤结,不信邪的人们拿来一根棍子
向那只眼睛一桶,眼泪一样的大颗大颗的汁水就流了下来。
    镇东姑子庙后面的这棵白榆树上的“眼睛”三个月后忽然间停止了流泪,就在
当天下午,画匠的遗腹子降生了。榆树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三胞胎来到人世。这三
个小家伙一齐憋着不愿意降生,难产差点要了他们母亲的命,等他们生下来,他们
的母亲比难产时的表情更加难看,看了两眼就昏死过去了。半岁兔子般大小的三个
小子脑袋只有六岁孩子的拳头大,鼻子眼睛挤在一块,他们一齐啼哭抽搐不止。画
匠的妻子没到七天就扔下这三个怪物满面羞惭地离开了镇子,此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过。
    没想到这三胞胎竟然活了下来,他们的形象也慢慢地吞下一只苍蝇那样地被人
们接受了。这三个小脑袋有一个共同的癖好:啃树皮。他们都长着两排尖利的牙齿,
并且一啃就啃出一只眼睛的形状。他们随地便溺,哪里人多就往哪挤。由于小肠疝
气,他们的睾丸大得让人吃惊。他们每天狗崽一样尖叫,除了他们的奶奶田小脚再
没有人能把他们区分开来。而四小脚又每每装糊涂,每当他们中的一个闯了祸,比
如砸了人家的玻璃,在人家房门口拉了尿,掏毁了人家的鸡窝,那家人找上门来,
田小脚就把他们三个一起拉出来,让他们站成一排,如果认出是哪一个,你就别想
得到好脸色。这种指认又肯定是错误的,那你就背了一个欺负孤儿寡奶的罪名。
    每隔两三天,专政路上就会出现一次田小脚坐在大门口拍手打掌嚎啕大哭的场
面,对此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因此,这一次田小脚又在大门口嚎啕大哭,起初并没有引起人们多大的关注,
当他们得知有一个小脑袋突然像一个气球那样爆炸时,他们还以为是开玩笑呢。
    正吃着饭,就听砰地一声,田小脚以为饭碗被哪一个小脑袋摔碎了,而二和三
则乐得满地打滚,他们还以为是谁放了一个响屁呢!但是大却一头栽在饭桌上,天
灵盖飞了出去,撞在窗框上,脑浆散开一团白雾,又随即消失了。看清楚后,二和
三惨叫着抱着头窜出了房门。就这么简单,小脑袋大死掉了。
    事后,人们知道地震和那个小脑袋爆炸发生在同一时刻。榆树镇轻轻地晃动了
几下,一些人家的酱油瓶、香油瓶还有煤油灯等小物件从蒙尘油腻的墙台上掉在泥
地上,有的摔碎了,有的完好无缺。只是立在镇博物馆门口的伟人招手致意的大理
石立像的西北角塌了一点,伟人的身体微微后仰。进出镇政府院子的人都发现了这
一情形,但没有人说出来,他们仍然每天早晨对着雕像致敬、祝愿。这座石像在一
九七六年波及全国的更大地震中最后倾斜了。为了扶正他,两个工人被石头砸坏了
脚趾。
    这次地震带来的恐慌在镇子里弥漫了足足有两个星期,镇政府通过广播号召全
镇人民搬出住宅,转移到远离房屋建筑的街道边去住。孩子们终于可以离开他们讨
厌的平庸的住处了,兴高彩烈地帮助大人搬运搭造棚席和简易房屋的用料时表情就
像过年一样,男人们就地取材,用绳索把塑料和竹席拴在白榆树干上,有的干脆伐
几棵树去做棚子的立柱,他们就在街道上支起炉灶。女人们也开始了前所未有的交
流,她们知道街的那头的王家媳妇做菜忘了放盐,而老张婆子边贴饼子边挖鼻孔。
她们拎着炒菜的勺子走到另一家的锅里舀一口汤,回到自家灶前,锅里的葱花刚好
焦黄。起初整个镇子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享用,做白米,和面饼,还慷慨地
请邻居享用。过了两天,一阵风似的,所有人家就都把好东西藏了起来,又都清汤
寡水了。
    执拗的老人们不肯搬出原来的屋子,到吃饭的时候,小孩子提心吊胆地端着饭
菜送进去,走到门口还抬头看看房檐。房檐上有了燕子,嫩黄的喙啄着娇羽正在呢
喃。这时吐噜一声飞出巢外,吓得小孩子怪叫一声,以为地震又发生了,端着的汤
烫了手,撇下碗便往回跑。这可便宜了狗,等到遭到大人的叱骂跑回来收拾碗筷时,
发现家里的黑狗已把碗舔得一干二净发亮光了。于是,人们就在房门口朝下立一个
瓶子,时不时地去看看,这镇子给人的感觉就像他们盼望着再次发生地震似的。
    他们盼来的是一场连绵的阴雨,雨水灌进了简易席棚,整夜地在炉灶旁边的阴
沟流过,棚子里的鞋和水瓢也给飘起来。终于有胆大的人家搬回屋子里去住了,很
快全镇的人都搬了回去。
    一九七三年的地震就这样地过去了。

    由于地震,火车通过镇子的时候少停了一分钟,这给上下火车的旅客带来了极
大的不便,火车站的月台变得十分混乱拥挤,陶小米就在这个地震的日子只身回到
了榆树镇。不难想象这是一次艰难的旅行,她看上去比冬天黑了一层,双颊削瘦,
眼窝凹陷。回到镇上的第二天,陶小米就和罗小梅见了面。
    可这两个女孩此时没有多少久别重逢感到高兴的心情,她们都感到了对方的沉
重。陶小米对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讳莫如深,只说她回了一趟老家。对罗小梅的关心
和提问也不加解释。她掠掠长长了还没洗去风尘的头发,轻飘飘地对罗小梅说: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的事以后会告诉你,我还真的担心你呢!”
    罗小梅也不可能为好朋友做的更多了。她急匆匆地跑回专政路,正看见罗成仁
推着一架手推车走过老铁匠铺的门口。
    罗小梅胆怯地迎着父亲走上去,出乎她的意料,罗成仁停下车子,温和地看着
她。
    “丫头,”父亲问,“不回家乱跑什么?”
    罗小梅慌张地说:“我去医院的路上刚好碰上……”
    “回家吧,丫头。看好两个小妹。”罗成仁粗糙的手指碰碰女儿头上的小辫,
像捏一下白榆树的树芽。这个丫头降生的时候他曾有过短暂的欣喜,他甚至抱她出
去晒日头,捉蜻蜓,孩子尿了他一身,他不但不恼,还用胡子碰她的小脸,亲亲孩
子嫩嫩的屁股蛋。等到第二个来到世上的仍是女孩,他初为人父的温柔情感才一扫
而光。
    “她的嘴角像我。”罗成仁摸摸罗小梅冰凉的下巴,看着孩子既惊愕又感动的
模样,他的鼻子一酸,催促说:“去吧,给两个妹妹弄口吃的。”
    他们就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进城的牛车吱扭扭地从身后走过,一群麻雀和几
只鸽子掠过他们的头顶。罗小梅从父亲的脸颊上发现了两颗泪珠,双眼风吹一样地
红着。这样一张脸,让罗小梅怎么也想不起早晨计划生育干部上门时他的暴躁和火
气了。罗成仁推起车子走了几步,他停下,对仍站在原地的女儿说:“丫头,你再
也不会有弟弟了。”
    罗成仁神情恍惚地推起车子往前走了。他被通知用手推车去接在医院做完绝育
手术的徐立群,推她到街道统一指定的看护点去。这是罗小梅最后一次听见父亲清
醒地说话。
    罗成仁离医院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妻子徐立群拼死泼命的哭骂声,他的心一下
悬到嗓子眼。他扔下车子跑进医院的大门。院子里,徐立群正被三四个医护人员拦
扯着,一个小姑娘为她提着染血的裤子,脸色吓得惨白。
    看见罗成仁,徐立群立刻瘫了下去,哭倒在地,她呜咽说:“咱们的儿子……”
    这句话子弹一样把罗成仁击中了,愣怔怔地站在原地,徐立群又叫了一声:
“咱们的儿子没了。”
    “完了!”罗成仁咬紧牙关站着,终于站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等罗成仁醒过来,他看见周围的人可笑地围着他,太阳光映在他们脸上,所有
人的脸色都绽着红光。这时,他突然发现有几个人的头发窜起了火苗,他的额头绽
出了冷汗,他使劲地眨眨眼,千真万确,拉他的那只手就窜着火苗,那人的手指触
到他的手腕立刻给烫起了两排水泡,灼痛使他大叫一声,他推开他们,从火的包围
中冲了出去。跑着跑着,他胡乱地用手拍打,结果那火越烧越旺,烧得他乱窜乱蹦。
必须钻进水里去,他需要水,跑过大街,他一眼看见一个小姑娘拿着一瓶水走过来,
顾不得了,他上前一把夺过瓶子,用水去浇裤裆那儿烧着的火。火被他扑灭了,他
自己却被几个人牢牢钳住了肩膀。人们肯定是疯了,他想,“他们不知道四周都在
着火吗?”
    “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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