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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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白榆-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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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多一条手掌纹,横在手心的上方。在和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号发生联系之前,
他一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半年前,镇公安局才多了这样一个瘦小的年青人,每天穿着肥大的制服,裤裆
一甩一甩地走在树荫下面。他总是紧贴着路边,低着头匆匆而过。落叶在他很轻的
脚步下连沙沙声也没有。街上有人吵嚷,他身上一颤,头也不抬。有人喊他,他抬
起头,露出神经质的惊恐神色。他秉承了父亲饱学先生喜爱读书的嗜好,却把饱学
先生堆到他面前的经史子集扔在一边,反倒迷上了一本发黄的医书。在他十五岁那
年,他把几种草药和上泥巴同燕子粪一起糊在看家黑狗的伤腿上,正处于发情期的
黑狗只不过是由于争风吃醋时被同类咬破了点皮,被他医治的结果是狗腿两天之后
就烂出浓血窟窿,黑狗抓挠石板路的声音和嗷嗷的叫声吓得路人变了脸色。黑狗当
然死掉了,王守仁的医学生涯也宣告结束。因此,当他穿上公安制服走回家门的时
候,饱学先生摘下夹鼻眼镜,擦去粘着的眼屎,不相信地问:“你能当警察?当小
偷都得吓破胆,还当警察,这不瞎胡闹吗?”
    在饱学先生的眼睛里,这个警察儿子瞎胡闹的事情干得太多了,他三岁时过继
给五十里外柳镇上的堂伯父,在他六岁的时候却自己走了回来,再也没有办法送他
回去。这使饱学先生瞠目结舌,在亲戚面前大丢了面子。而这次胡闹得太过火了,
竟迷上了可能比他大二十岁又离过婚的罗云。饱学先生甚至怀疑在去年那次虫灾中,
他的儿子脑子里钻进了蛾子。
    “那个娘们儿哪儿好?挺大的屁股,麻子脸。”饱学先生再顾不得斯文,“我
打八辈子光棍也不会要她产一
    正被爱情煎熬得双眼充血的小伙子愤怒地瞪大了眼睛,“我的事不用你管,好
坏我一人担着。想要她的是我,不是你。”
    “四六不懂的东西,”饱学先生摔了古书。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儿子头也没抬,他脑子里想的是怎样敲开那两扇黑漆大门,他可没功夫和教训
他的人纠缠,他的指节攥得咔叭咔叭响。
    饱学先生气坏了,语无伦次,搓着手叹息:“妖精,妖精。说骚她没有骚样,
丑得,啊,她多丑啊,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能把你弄得五迷三道?”
    警察已经站起身,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现在就去敲那两扇门。如果还不开,他
干脆翻墙跳进去。
    “你给我站住。”饱学先生大喝一声,儿子转过一张痛若的脸,饱学先生清晰
地看见五个红手印印在儿子瘦削的黑脸上。他的声音发抖了,“你是被她胸坎上挂
着的那些滴拉当嘟的东西弄花了心啊,儿子,那些军功章不过是一堆废铁。”
    “不,那不是铁。”儿子坚定地说,“那是拿命换来的,你那个破砚台和奖章
相比才像堆垃圾。”
    饱学先生看着儿子额头沁出的汗珠,他确信不争气的杂种被欲火烧昏了头。他
绝望地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她,她当过地主的童养媳,她,她还是个离了婚的
二开花。她配不上咱们。”
    走到门口的小伙子站住了,他的双颊痉挛着,他低低地说:“你的嘴巴干净些。”
他晃晃手里的拳头,“你再污辱她,当心我揍扁了你。”
    饱学先生张大了嘴,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混浊的泪水漫过他颤抖的嘴巴:
“孽种,看看我生了个什么样的孽种啊,我愧对先人啊!”他蹾着白榆木疙瘩的手
杖,向站在院子里看热闹的邻居喊道:“你们去告诉哪个孽种,他要是非我那个娘
们儿,我就上吊。”
    “我要上吊了。”饱学先生郑重宣布,他翻箱倒柜,找出了几尺白绫。
    饱学先生没有上成吊,还没把白绫子挽成套,他就被请去了街道委员会。他被
告发了。饱学先生瘫倒在街道委员会的杨木椅子上,椅子上漆着紫黑棺材的颜色。
辱骂革命同志,把军功章说成是废铁,再加上人们还没有忘记,他曾在旧政府里干
过,今天又来破坏自由恋爱,这些罪名可不轻,饱学先生已经顾不上伤心,额头冒
出颗颗冷汗,流进稀疏的胡须里去。
    王守仁急匆匆地走在大街上,他的身子像三十五年以后喝多了咖啡那样兴奋地
颤抖着,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咳嗽。他也弄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
罗云。也许是那次在好事的女人们怂恿下敲开罗家大门,爱情就随着罗云推开的两
扇门扑面而来了。他记得当时正是雨后,街道上满是死掉的蛾子、虫子的尸体,斑
驳的落叶和泥水糊住了黄胶鞋的鞋底。罗云推开了大门,她披着一件旧军衣,头发
很乱,脸色苍白,她胸前两只丰满的乳房在她呼吸时一起一伏地颤着,看得小个子
警察耳热心跳。
    “来看看,没什么事就好。”王守仁怯懦着,心跳使他说不成完整的话,后来
他一指身后那几个盯着这儿看的无聊的妇女,“是她们让我叫门的。她们说这扇门
已经关了七天,没有一点动静。”
    罗云闪开身,冷冷地看着责任心很强的妇女们,“真没有什么,”她说,“你
要不要进来看看。”
    王警察看见戴眼镜的外乡男人站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正胆怯地向外张望,他的
手里拿着几张扑克牌。
    过后,王守仁想起这一幕,他想一定是罗云凄凉的笑容打动了他,他怎么会被
这样一种笑容打动呢?他离开时,他听见罗云说:“明天门就会打开,你们会看到
院子里什么也没有,这院子里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他又看见那两扇厚重的榆木板门了,他还看见门楣上两棵小榆树在风中摇
晃着,夏天那上面还开放过几棵好看的对红。他的心跳加快了。他忍不住想要小便,
忽然间,他愣住了,那两扇大门在他的前方吱呀吱呀地打开,一个人跨出了门槛。
    衣服肮脏的袁敬亚走出罗宅,走进晚秋阴郁的天光里,大门在他的身后随即关
严了,他立定看了一会儿,然后迈着学生的步子往前走了。

   和虫灾一起来的是凛冽的冬天,秋风临走时扫落了挂在枝头的树叶,那些幸存
的树叶一直在冰凉的雨水中飘摇。留在树枝杈上的只剩下蛾子的尸体,身上的粉尘
剥落,可恶的小虫子露出灰白的腹部,成串成串的尸体像被尿浸过的旧棉条,又像
肮脏的黏乎乎的柳絮。冬天帮了大忙,在人们发愁的时候,虫灾就自动消灭了。只
是第二年春天,镇子上几百棵白榆树再没有返青,枯焦的枝头干巴巴地在春风中摇
晃。布谷鸟的叫声从烟雨濛濛的河畔传来,一个逃学的孩子手拿弹弓向树杈间蹲伏
的麻雀射出一粒泥丸,那只麻雀却扑地散落开,那是一团去年秋天缠成一团的死蛾
子。孩子发着呆,想着去年那场虫灾,他记不得什么了,只记得一天早晨,他看见
新来的姓袁的男老师在学校的苹果树下对着滚成球的虫子浇了一泼长尿,一股很长
很长的尿水,他想老师一定把他的膀胱尿空了。
    一九五三年,榆树镇还只有一所小学,校址就在镇东姑子庙的原址。十年前,
日本人占领了榆树镇,他们把总部设在了竹林庵。半年后,庵里的最后一个女尼妙
善还俗了,嫁给了日本警备队的独眼伙夫,伙夫姓徐,原是城外渡口的艄工。他们
成亲不久,一个风雨之夜,艄工带着他的新婚妻子逃离了镇子,从此不知去向。传
说中的妙善白脸,双眉之间长着一颗黑痣,正像人们无法对着青砖细瓦的尼庵想象
出南方摇曳青翠的竹林,他们同样猜不出她操的是何方口音。竹林庵在日本人离开
以后,曾经一度做了外乡人临时落脚的地方,就在原来供奉观世音的佛龛前面,两
个健壮的妇女因为难产死掉了,从此那里便破败下去,再无人修缮。两年前,镇政
府正式办学,进行了简单的修缮,做了一批榆木桌椅,搬了进去,竹林庵正式改成
了中心小学。
    一九五三年冬天,袁敬亚成了中心小学七名教师中的一个。他提着罗云给他收
拾好的被褥、脸盆,和自己从南方带来的牙具离开了花子胡同,住进了学校的宿舍。
    这期间,罗云终于走出了家门,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离家不远的一家街道小厂。
罗云参加工作的要求使这家织线手套的小厂受宠若惊,厂长是一个老太太,已经忧
心忡忡又极不情愿地准备让贤。罗云对此视而不见,办理完参加工作的手续,就带
上几十副需要缝合的半成品离开了。此后,她只有到交活和取活的时候才在厂里出
现一次,后来,连这也要厂里派人取送,她干脆就不来上班了。
    负责去罗家取活的和送活的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两
条长及脚弯的粗辫子,听人说话时总爱咬住下嘴唇,眯缝起眼睛。姑娘传回的信息,
曾经一度成为针织厂的工人们饭后的谈资,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有关罗云和她的小
男人之间的情况。
    “你最近看见小袁老师回罗家去了吗?”中午,一个妇女一边咋吱咋吱嚼着咸
菜条,一边问大辫子姑娘。
    大辩姑娘正往她不平的脸上搽香脂,顾不上回答,没准是她想吊吊她们的胃口,
这帮长舌妇,和乡下的娘们儿们一样没成色,她从心里瞧不起她们。
    果然,一个家里有吃奶孩子的女工胀得难受,撩起衣服,捉出奶头,乳汁射出
一条白线。“你上次说什么来着?”她提醒说,“老师叫罗云姐姐?”
    “你说咱们不帮你找对象,昨天还有人求我,听说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家里
有缝纫机,你说现在有缝纫机的家庭有几个?缝纫机还是天津产的,海燕牌。”一
个四十多岁的女工说,她边说边察看辫子姑娘的脸色,她的脸果然红了。
    “羞死人了,”辫子姑娘说,“我可不像你们,整天对象对象的。”
    “对,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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