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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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白榆-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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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好像听见院子里白榆树下马打的响界声,白榆树的树影在窗前摇曳,罗小梅
头上冒了冷汗。她跑出姑姑的屋子,迈出门槛时她的衣襟被一把拉住,她挣了几挣,
几乎哭出声来,使劲一挣,衣服扣子从前面掉下去,她顾不得回头看一眼,便跑向
大门口。
    一群人正在门口等着她,人们看见面无血色的罗小梅忽然从院子里冲出来,冷
汗涔涔。罗小梅倚在门框上,手扶胸口,心跳得连声咳嗽。
    罗小梅一瞥之间看见一样东西,她立时直起了腰。那是老挡车工手里拿着的一
根香肠,一根从她手里买去的变质香肠,只不过,现在,那根香肠已经开始变得黏
搭搭的了。
    老挡车工的脸红着,头一次说话有点怯懦,“大侄女,你得把香肠的钱退给我
们。”
    老挡车工抬头看看当头的太阳,气粗了些,“这香肠没法儿吃,咱们都住在一
条街上,你不能这么干。”
    “我的小外孙肚子坏了已经两天了,都是这香肠造的孽,我们家只买了一次香
肠,就是前几天在你这买的。”薛把门寻求帮助地看看幼儿园园长,“她知道我们
家的情况,我们家从来不买香肠。”
    幼儿园园长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脸红红地说:“香肠还是次要的,关键是
你干嘛要骗我们这些好心人,骗我们这些在社会上最没本事的人,骗我们这些最老
实的人,你明知道回来的肯定不是崔平。”
    “对,你亲口、诉我们崔平要回来见你的姑姑,可笑的是,我们竟然相信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姓崔的说不定骨头碴子都烂没了。”他们说:“就是回
来他也不会去看什么罗云。”
    “我听老辈人讲,姓崔的是因为看不上罗云才将她赶出家门的。他能回来,除
非见了鬼。你说,是不是你亲口对我们说,罗云说崔平要回来找她?”
    罗小梅嘴角抖个不停,要在往常,她早将他们骂个狗血喷头,她会将一盆洗脚
水泼向这些“最善良的人”。可今天不一样,她得先处理姑姑的丧事。
    “我姑姑说得没错,”罗小梅声音嘶哑,“崔平的确回来了。”
    众人都呆住了,“他,他也是外商吗?”他们的声音立刻和善起来。有人小声
地请求:“我能见一见他吗,也许他还记得,我父亲是他的远房表亲。”
    “我想他不会愿意见你们,”罗小梅轻蔑地看着他们,她已从混乱和惶恐中缓
过神来,“他不但回来了,还要把我姑姑接走,他们一起离开这个脏地方,离开窑
子街,离开花子胡同,这街上处处都是垃圾。”
    罗小梅说:“我要关门了,这街上实在太臭了。”
    “丫头,你要这么说话,我也不客气了。你可以关门,可先得还我香肠钱。不
光是香肠钱,还要把药费付给我们,你的香肠吃得我跑肚拉稀,打了两针吊瓶。”
老挡车工的气到底壮起来了。
    “我要是不给你呢?”罗小梅挑衅地问。
    “那,”老挡车工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
    “那就找个地方说道说道,总有说理的地方吧?找工商的,税务的,物价的,
管的地方多了。”有人气愤地接茬儿说。
    “还找这找那的干吗?先找她姑姑给评评理。”
    “对,对,老的总比小的讲理?”
    “你闪开,我们进去见你姑姑。”
    罗小梅顺手操起一条木棍,横在手里。
    “你,你还敢打人?”他们心虚地问。
    “打,我打死你们这帮王八蛋,打死你们这帮畜生。”罗小梅把木棍扬了两扬,
可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双臂无力,身体发软,她喊出的声音如一团散落落的柳絮。
她用最后的力气喊道:“你们真不要脸,连死人你们也要欺负。我看你们谁敢往前
迈一步。”喊完,她倚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姑姑死了?”
    “什么?罗云死了,她不是骗咱们吧?”
    人们呆立了一会儿,还是老挡车工走上前来,迟迟疑疑地说:“丫头,要我们
帮忙吗?”她像是和自己商量似的,“街坊邻里的,不管怎样,这种事总要帮帮忙
啊!”
    有人附和说:“大家谁也别走,不论她怎么对咱们,咱们得对得起她,帮帮忙。”
    有人应和说:“见人家有事就躲可不是专政路的风气,虽说现在的风气是差了,
可咱们得好好做人。”
    有人自责说:“可不是,今天咱们说香肠的事也太不是时候了。罗小梅,你要
我们大家做什么尽管吱声。”
    罗小梅的双手冰凉,凉气在她周身游走。她抹了一把泪水,平静平静情绪,她
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币,向人们脚前掷去。趁他们吃惊的当儿,她一把将门关
上,使劲闩好,然后无力地倚在门上。有人在外面用力敲门。她说不出话,泪水凉
凉地流向双颊。
    正如蹩脚的电影里惯常设计的那样,这天夜里下起了雨,粗大迅猛的雨点砸在
瓦楞上,雨声中贿赂的鼓噪消失了,房间里却闷热起来。雨声弱下去时,能听见闷
闷的蝉声,和鸣叫的蟋蟀。
    罗小梅对窗外的雨声充耳不闻,她将罗云的尸体抱到床下木凳和木板搭就的灵
床上,罗去轻飘飘的,老太太的骨头都可能干了。罗小梅一点也没感到害怕。她认
认真真地摆好水果和馒头,不时地往长明灯的小盘里倒油,拨亮灯火,生怕它灭掉。
她虔诚地用三张一百元,五十元,十元的面值不等的纸币往烧纸上拓,她甚至没忘
记找几个硬币比划了几下,那是怕姑姑在去阴间的路上短缺零钱。她用烧纸为死人
哄赶蚊蝇,拿破布堵住了门槛下的猫道,传说中有猫狗在死人的灵前走过会使死人
借气炸尸,而且对死者不敬。罗小梅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她听见了院门
被叩响的声音,但她拒绝开门。
    第二天上午,雨停了,罗小梅关好门窗,免得被风吹熄了火种或引起火灾。又
一次给姑姑灵前的长明灯加了油。然后她套上一双雨靴,锁好院门,来到街上。街
上有些潮湿,忙碌和热闹依旧。走过陆朝臣家门口的时候,她看见那聚拢着很多人,
有人问候她,她装做没有听见。她走去邮局给罗小敏拍了一封电报,通知了姑姑的
死讯,她在电报上注明她已处理完丧事,她可以不用回来奔丧。她顺便在邮局给火
葬场打了一个电话,请求他们派一辆运尸车,她特别说明本来应该亲自去办手续,
但她走不开,她请他们原谅,并向他们租用一次性棺材,她不想随随便便地把死者
送进炼人炉。殡仪馆的人对她说的最后一个词十分不满。接电话的人郑重地告诉她,
他对罗小梅使用“炼人炉”这样的词很反感,“你至少要说火葬场,我们好歹也是
一个单位,也有党支部和支部书记。”她不想和他们纠缠,可也不想道歉,因为她
想不起来应该怎样道歉,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理解她失去亲人的沉痛心情,答应
马上派车,让她回家等着。
    罗小梅走到家门口,意外地发现大门上用白灰刷上了一个拆字,旁边还贴着一
张拆迁通知,上面写着因外商选中这块地皮,将要修建一座十层楼的商贸中心,并
决定在年底峻工,因此这一地段的住户要限期搬离。罗小梅想也没想便将通知撕掉
了,从昨天开始,她便思维麻木,行动机械。她想要做一件什么事,可又想不起来
那是一件什么事。
    又等了好长时间,殡仪馆的车才来到,一共三个人,两个穿工作服的小伙子和
一个年纪很大的司机。司机走进去给死者鞠了一躬,他说他认识罗云。两个小伙子
却不怎么讲礼貌,其中的一个直截了当地说:“你根本用不着给死尸行礼,要怕晦
气就别下车好了。”既然揭穿了,司机便不在乎,说:“咋的?等着老子给你腾地
方你好开车是不是?”
    几个人说笑着将尸体抬出房门,高个的小伙子说:“这活可不是人干的,我算
干够了。”
    “听说许多留学生在日本专干背死人的活,你信不信?”另一个小伙子说话时,
被脚下一个石子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
    他的同伴说道:“人家挣多少钱?哪像咱们挣这么两个半纸,都不够几盒烟钱。
喂,”他招呼罗小梅:“大姐也没预备两盒烟?”
    司机打开车厢板,他们直接将尸体抬起放进了铁皮棺材,罗小梅觉得这程序有
些不对头,他们应该先将死者装进棺材,然后再抬出来。但她看见许多人向这里聚
拢来,便打消了念头。
    司机帮助她攀上卡车车厢,两个小伙子一起坐进驾驶室。卡车开到火葬场的门
口又停了下来:“大姐,你下来,咱们说点事。”一个小伙子从驾驶室的窗口探出
脑袋招呼罗小梅。
    “你可能不知道规矩,看你也不像有钱的人,但就这么个讲究,管多少呢,你
总得出点血。”见罗小梅纳闷,小伙子说:“挑明了吧,你出三十块钱,我们哥儿
几个买几盒烟抽。”
    收完钱,他的同伴也凑上来,要求罗小梅给火葬场的主管部门写封表扬信,表
扬表扬他们认真工作的态度,讲一讲他们急死者家属之所急的事迹。
    得到允诺,卡车方才开动,开进了火葬场的大门。
    尸体直接抬进了焚尸间,焚尸工戴着一个大口罩,帽子一直压在眼眶上面,是
一个岁数不大的女孩子。
    “你不再看一眼了?”她诧异地看看罗小梅。
    罗小梅摇摇头,临出门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红红的炉火。就这么简单,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了骨灰。
    她走到一排白榆树下,放下一直抱着的盒子,哆哆嗦嗦地划着火柴,纸盒燃起
蓝色的火苗,烧糊的布片的味道慢慢地弥散。她的心里空荡荡的,想哭哭不出来,
心里却比哭更难受。
    她站起来,转过身,她看见火葬场的门口聚着一群人,都是专政路的老住户,
他们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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