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白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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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白榆-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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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好,明天我指给你看。”
    “爸爸,我也要看风铃。”
    “好,你和你妈一起去看。丁零零,丁零零,风铃响喽。”
    那风铃的确在响。如石鼓滴泉,清脆,情越,清新。
    “我现在就想看,你去给我摘来吧。”
    “爸爸,我也要现在看。”
    “你看,孩子也想看,你回来被窝又凉不了。快去嘛,快去,快去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风铃,由白铁片连成的风铃呈钟形,中间的摆页是铜片做的,
上面有两三块绿色的霉斑。年轻健壮的罗成仁将风铃递给妻子,徐立群却看也不看,
她只是想验证一下罗成仁是不是真的对她好。罗成仁肯为她跑出去,这就够了,她
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亲呢而欣喜地看着丈夫,罗成仁身体结结实实,虽然粗鲁,
但是热情如火……这些事美好得回忆起来怎么都觉得不可能是真的。
    “那风铃真的又响过?我怎么没有听见?”
    “确实响了,姑姑,我亲耳听见的,我还会骗你吗?”
    “风铃是不会响给一个忘记它的人听的。三六年我听到过它的响声,我以为五
三年它还会响一次,可它没有,它像一个实心的秤砣,可以挂在秤杆上称西瓜。”
早已习惯了在院子里的白榆树下假寐的罗云,有一次和侄女说起这只风铃的时候,
仍然愤愤不平。
    三十六年的许多个夜晚,每天躺在床上她都能听见那个丁零零的声音,声音总
在渐渐地变得沉实,变成扑沓扑沓的响声。可它就是变不成脚步声,却又不让她入
睡。夜晚在风铃声中变得不安,风铃和月光同谋,搅扰着这座走向没落的庭院里一
个独守空房的团圆媳妇本不踏实的梦境。那一晚她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了,她
披衣起床,决心将那该死的响器扯下来扔到院外的阴沟里去。她起来了,推开门,
干涩的榆木门轴吱扭扭地声音格外刺耳。院子里铺满月光,清霜浮荡着扫帚梅花清
冽的芳香。霜地上,杂沓着的是崔宅雇来的护院炮手们纷乱的足印。希望在那一瞬
间像一朵从藤蔓上坠落的牵牛花般地萎掉了。
    三十六年的风铃终于变成了脚步声,那是姑姑罗云自己的脚步。在无风的清晨
将烟吐出来呛红她的双眼,在那个名义上的小丈夫和女孩们的嬉闹声变成对她的奚
落,在双肩风蚀了痛彻心脾,在所有的等待和期盼都落空之后,风铃在一九三六年
冬天的夜晚变成了脚步声。罗小梅仿佛看见了风铃掩盖着的小团圆媳妇的出走。相
对于风铃,那个女孩的脚步声轻得那么微不足道。风抹掉了姑姑罗云离开崔家大院
时踩下的脚印。她逃出镇子,当风铃声换成三通河河道灌木丛中孤独的狼嚎时,罗
云伏下身去,她想她再也不会听见那风铃声了。
    “风铃坏了,风铃的摆页掉了,风铃再也不会响了。”风铃真的坏掉了,坏得
不可思议,没有人碰它,它的黄铜摆页就自己折了。罗小花双手捧着生了锈的白铁
风铃,坐在窗台上。敏感的女孩双眼潮红,对着细雨迷濛的一九七三年的夏天,充
满着忧伤。
    于是,妹妹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定格在罗小梅的信里:“亲爱的小米,你知道吗?
我们家的风铃坏了,小花为再也听不见风铃的声音伤心极了。不知为什么,我也觉
得心里难过。”
    “小梅,想念的小梅。风铃不响了,那有什么可以难过的呢?我会给你唱歌,
唱你最喜欢听的歌。”
    一九七三年,一件小事也可以拨动她的心弦,陶小米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束温暖
的阳光,照亮她晦暗的童年。可这一切一切的美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的?为什
么会失去?风铃难道真的哑了,那所有的美妙和希望真的会永远逝去?
    她坚信它会鸣响,坚信她一定会听到它清脆的声音。她凝视着风铃,透过风铃
蒙盖的铁锈,她看见它野性的过去,任由寒风吹打,自在地以自己的节奏应和自然
的回声。风铃是不会为暗哑而存在的。不错,这个镇子在那一天只有她一个人说了
真话,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从陆雅芳错愕的目光中,从韩静云不敢和她
对视的闪闪烁烁的眼神里。从那天在场的人们忍而未发的呼应声中,她看见了自己
的影像。陆雅芳被她打败了,即使算起来她也是无辜的,可那是她自找的,她应该
为此羞愧。等在拘留所里平静下来,她却不敢确定了,她真的赢了吗?她发现自己
是给这镇子抛弃了,因为,因为没一个人在那个时候帮她。陆雅芳离开镇子,她才
给放了出来,冷静了三天的结果是产生了无尽的怨恨。当她得知陆雅芳没有在乎这
样一件小插曲,仍然和镇政府签下了投资意向时,她的嘴角只是不自觉地抽搐了几
下。回到家里,除了去采购必须的食物,她不愿意再走出院门半步,因为她已经不
再需要任何人了。她下决心不为任何一个邻居打开房门,不管他们敲得多么响。因
此,当这个大风天的早晨敲门声响过好长时间,她才想着去开门看看。她愣住了,
一百二十三号门边堆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菜,两个编织袋里装着过冬的土豆和萝
卜。弄明白并不是有人放错了地方,她被吓着一样跳过门槛紧紧地关上了院门。她
坐在窗前面对那只风铃时,眼泪才流了下来。泪水滂沦。
    她不知所措,不知道怎样应付这天早晨发生的事,但生活确确实实地又发生了
变化。她多么希望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可没有人能告诉她。她是孤零零的一个
人,面对着一只断了摆页的风铃。她爱过的人,爱过她的人,都离她而去了,这一
切的不幸都发生在那幢房子里。啊,那幢该死的房子一直像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她的泪水竟然止住了,那是泪水被她直冲顶梁的
怒火烧干了。对,她要把那幢房子挪一挪,挪出一个地方来安顿自己的一颗心。她
站了起来,周身洋溢着报复的激情,她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后来,她到
底瞥见了放在门后的煤铲。
    大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是什么声音?天啊,她终于听见了那盼望已久的
声音。她瞪大眼睛,她听到的的确是铃声。那只断了摆页的风铃仍然躺在窗台上,
这么激昂,这么清脆的铃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但此时她已经顾不上去分辨这铃声了,
听见了响声,这就够了。
    罗小梅提上煤铲走出家门。她走在大街上时,五金厂新安装的电铃仍在回响。
即使弄明白了那响声,她也不会回头了。

    大风过后,天空忽然出现了太阳,像一颗半生不熟的柿子挂上了中天。天气意
外地转暖了,可能是风将天刮得累了,正如疯狂忘我地颠簸过后,开始享受着愉悦
和一点满足的俯懒,太阳四周笼起了暧味的日晕。阳光并不热烈,即使如此,榆树
镇给人的感觉也仿佛一步跨过了冬天。
    而春天的迹象更无处不在。护城河的河堤上,冬眠的青蛙蛰居的洞穴里冒出了
袅袅的氤氲。工商银行的楼檐板滴下了融化的雪水。有人看见百货公司和浴池之间
的那几棵柳树枝上挑满了“毛毛狗”,茸茸的柳花过早地开放足叮以让人目瞪口呆。
心急的人家为春节准备的冻豆腐化掉了,淌下卤水气味浓郁的计水,黄牛奶一样的
计水从仓房的储藏室一直流到大街上去,患了冻疮的孩子脚后跟正钻心地发痒,便
穿着棉鞋在那水洼里跳来跳去。雅芳路的居民们还看见了更惊人的情景:面色苍白
的罗小梅提着一把煤铲迎着他们走来,阳光将锹尖镀上了一层蓝锭般的光泽,那上
面的反光瞬间便将雅芳路照亮了。
    花生五嫂踩着梯子用一根木棍去挑埋在房顶雪里的一块冻猪肉,猛然回头一瞥,
她就忘记了自己在于什么。她摇摇晃晃,大张着嘴巴。“天啊,罗家的丫头要干什
么!”她觉得自己只是轻轻地呻唤了一声,邻居家的鸽子便给扑拉拉地惊飞了。
    西院里,杨回民听到五嫂的叫声,拖着不灵便的右腿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本来
想和五嫂开开玩笑。但他说出的话却是招呼他的儿子:“永生,你看罗家的丫头又
要干出什么事。”
    罗小梅脚步踉跄,缺乏营养的虚弱的身体不停地摇摆着。先是几个小孩子扔掉
了他们玩着的木马,拖着鼻涕甩着裤裆跟了上去,他们夸张地晃荡着小屁股,左右
摇摆,学着罗小梅的步态。薛把门手里拧着一件湿衣服,她开始还为孩子们的顽皮
绽开了眼角刀刻一般的鱼尾纹,但只笑了半截,她看见了走在孩子前面的罗小梅。
她立刻收住笑,她想喊住孩子们,不让他们跟在罗小梅的后面胡闹,她不由自主地
跟了上去,却忘记了招呼孩子们,也忘记了放下手里的湿衣服。很快,又有一些孩
子跟了上去,他们仿佛是从地底下一下子冒了出来,而他们的母亲和奶奶们也借口
追赶小孩子跟了上去。随后,男人们也上街了,有人猜出了罗小梅的用意,干脆也
提上了铁锹,提上了早已认定不会再派用场的锄头和镐头。
    罗小梅没有回头,她的全身在剧烈地颤抖,抖成一枚熟透了的秋叶。几百米的
街道,似乎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当她站在陆朝臣的院子里,面对着上了铁锁的
房门,面对冬天枯死的两排小榆树,而对着屋子里遮掩着的粉红色窗帘,她冒出涔
涔的汗水,她快要虚脱了。时光在她的眼前一掠而过,她看见一群孩子提着一把把
上了锈的铁剪,在街头喝住了一个背着行李提着脸盆的老头,老头惊惺地低下一颗
生着赘肉的脑袋。那个长着几个小雀斑的翘着小鼻子的女孩哪里去了?那个穿花布
衫,梳着两条小辫的怯生生的女孩哪里去了?当年的一对小伙伴现在已隔着一层生
和死的帷幕。陶小米在看着她吗?还有徐立群,还有罗小花,你们都在看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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