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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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4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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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嘛。” 
  述遗进了屋,将门用力关上。这时外面的哭声又响起来了,还夹杂着倾诉的声音。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终于伴着那哭声昏昏入睡了。 
  她一点一点地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这种干净却并不能让她心安,反倒有种做贼似的惭愧。只有彭姨对于她重返正常生活表示欢迎。彭姨说,述遗的生活其实是由老卫来安排的。她说:“一个大厂的工会主席,日理万机啊。”述遗就问彭姨小廖是怎么回事,彭姨吩咐述遗千万不要多理他,因为他“一肚子怨气”,“随时可能出事”。 
  彭姨坐在她房里,很不安的样子,时不时地站起来到窗口那里去张望。述遗心里想,是不是她的婆婆又来了呢?五十多岁的彭姨有个七十八岁的婆婆,述遗见过那老女人好几次。她住在乡下,一年里头来儿子家住几回。婆婆来了之后,就要同彭姨吵架,然后就动起手来,将彭姨打得鼻青脸肿。彭姨从不还手,每次都很响亮地哭,她的丈夫老培也同她一道哭 。婆婆个子小巧,梳一个巴巴头,两边额上长年贴着黑膏药。这么一个看上去风都能吹得倒的快入土的老婆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来打人,而大胖子彭姨居然还被她打得鼻青脸肿,这事始终是个难解的谜。但彭姨似乎并不怨恨她,还自嘲地对述遗说自己“抗打”——也就是能经受击打的意思。述遗知道彭姨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年轻时徒手捉蛇呢。 
  “你在那里望来望去的,是望你婆婆吧?” 
  “那老不死的说好了今天要来的,我担心她脑子不行了,认不出路。” 
  “不可能吧,那种人到死脑子都乱不了。” 
  彭姨笑起来,离开窗户走回来,站在述遗对面。述遗打量着这张熟悉的胖脸,真有点感慨万千的味道。她又记起那天夜里,自己外出迷了路,围着一个池塘转了又转,都快发疯了。当时是彭姨的呼唤让她找到了回家的路。年轻时的彭姨,像一朵开放的鲜花,比起述遗来有大得多的能量。即使终年在轰鸣的机器旁穿梭,她脸上的两团红晕也不曾消退。那个时候,谁想占她的便宜是很难的,她敢怒敢骂,打起架来出手又快,到处寻衅闹事,就连述遗都吃过她的亏——她可不顾及朋友的脸面什么的。彭姨性格的根本改变是在她结婚之后。倒不是说她丈夫老培有多大能耐,可以改变她的性格。那老培其实是个老实人,不论遇到什么事全要彭姨拿主意。有一天述遗去找彭姨,看见彭姨被关在自己家里的门外。她站在那里,彬彬有礼地敲门,敲了又敲。述遗上前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就转过身来,悲伤地告诉述遗说,婆婆不让她进屋了,今后应该如何过,她一点主意都没有。述遗一开始还忍不住要笑,后来就相信了她说的是实情。述遗所了解的彭姨,是一个从来不服任何人管的女子,现在她居然服从了她的乡下婆婆,那里头一定有人所不知的硬道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子呢?述遗很想留下来看一看,但彭姨不准,她命令述遗离开,要她“少管闲事”。“这种事,谁也帮不了我,她是我的煞星,我早就知道。”她说。述遗一个月之后才见到这位“煞星”。梳着巴巴头的老婆子不仅控制了彭姨和她丈夫,还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彭姨总在反抗,而反抗的结果又总是服从。述遗惊讶地观察着她,不知道她是根据什么原则行事。 
  “她要是走丢了,你不就解脱了吗?” 
  彭姨瞪着她,好像根本听不懂她的话。随后她弯下身去,捡起一只年代久远的拖鞋拿在手里端详。 
  “你啊,不论什么东西在你这里全保存得好好的,想丢也丢不了,是吗?不过,你一定要警惕垃圾工。”她说话时两眼盯着拖鞋发直。 
  “小廖?很好的小伙子嘛,为什么要警惕?” 
  “不要被那种人迷惑,他会把你的脑子搅乱。述遗啊,我们俩一起出走吧。” 
  述遗同她相识后的三十多年里,她曾无数次提出这个建议,但一次也未实施过。这些年她已经不提了,现在忽然又提,让述遗有些好笑。 
  “去哪里呢?”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啊,去哪里呢?” 
  彭姨的目光涣散了,表情变得像小孩一样。她举着拖鞋凑到窗口去端详,她像要从那里头找答案一样。这个时候述遗才想起来,那只拖鞋先前是彭姨送给的。当时彭姨刚结婚,而述遗已成了大龄青年。彭姨对她说,今后她和她见面的机会会少得多了,所以送她这双亚麻编的拖鞋。“看见它们就像看见我一样。”她说。这么些年,述遗很少去穿它们,一般是放在床底下。当然她俩见面的机会也并不比从前少,彭姨就是这种爱夸张的人。 
  “是没地方可去啊,我不过说说罢了。” 
  “是啊,你说了这么多年了。” 
  “刚才说的小廖,他收了多久的垃圾了?”彭姨又问。 
  “十多年了。先前在厂里收,后来才到家属区来的。刚参加工作时,才十六七岁吧,现在都三十多岁了呢。” 
  “能够在这个行当站住脚,干上十多年,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也许吧。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心计。” 
  她的回答让彭姨不高兴了。她将亚麻拖鞋随便往地下一扔,站起来走掉了。述遗觉得她将空虚留在屋内了。她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要探究,可又什么事都不了了之。或许只是在她述遗看来是不了了之,她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反正这个彭姨,不论在什么事上头都同别人意见相左,她一天也离不开斗争。 
  “述大姐!述大姐!” 
  述遗手里提着猪肉走过小桥的时候,小廖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 
  小廖还是穿着那套工装,口里头喷出臭气。 
  “小廖这是上哪儿去了?”述遗和蔼地问。 
  “看电影。天哪,多么感动人的电影啊。男主角杀死了五个敌人,想想看吧,五个!想要不看完都不行啊。” 
  “谁不让你看完?” 
  “管放映的老头。他就坐在我旁边,他说我衣冠不整洁。” 
  “岂有此理。你常去看电影?” 
  “是啊。要不生活就太没意思了,您说呢?” 
  “瞎说。三十岁的人生活怎么会没意思?你不要在夜里哭了,搞得人心惶惶。” 
  “述大姐,让我来帮您提。” 
  他不由分说地夺过述遗手里的猪肉,走在述遗旁边。述遗虽然轻松了好多,心里并不感激他。她时常感觉这位青年有点像蛇,他一出现她就紧张,也说不出是什么缘由。他在黄昏来收垃圾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但述遗还是在他离得很远的时候就已经感到了他的临近。一般来说,他总是沉默的,但是他在夜间发出的哭声持久不衰,显示出巨大的潜能。 
  到宿舍区时,述遗看见很多人都在瞪他们,目光里头含着谴责,于是她对小廖的举动有些怀恨,觉得他的帮助是多此一举,是强行介入。 
  一到家,还没去开锁,她就从小廖手里抢过猪肉。她的这种做法完全是下逐客令的味道了。然而就在她的手接触到他的手掌之际,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从他体内传出的“嚓!嚓!嚓……”的声音,如同有人在那里砍柴。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愣在那里。 
  “什么东西响?”她终于挣扎着讲了出来。 
  “是我妈妈。她住在南方,很远,当我想念她的时候,她就会发出声音。您听呀,现在她进厨房了,火烧起来了,毕毕剥剥响得欢。” 
  小廖边说边从她身边游开去,他的脚就好像不沾地似的。述遗看见老卫的老婆从那头过来了,她张开双臂迎接小廖,小廖倒在老女人的怀里,老女人轻轻拍着他的背,似乎在安慰他。述遗怕被她看见有麻烦,连忙进屋关好了门。 
  她记起平时这小廖同工会主席一家人关系一点都不好,因为他总是被宿舍区的人提意见,老卫就总是批评他,从来对他没个好印象。述遗知道周边那些工厂的垃圾工都是换来换去的,有时一年里头就换两次,看见的总是些生面孔。看来这个蛇一样游来游去的小廖是有些本事的。 
  洗猪肉之际,她发现猪肉上头有一块烧灼的痕迹,放在鼻尖一闻,还有股焦味。肉是老板刚从那半边猪上面割下来的,述遗看得清清楚楚,这块印迹是怎么回事呢?她脑子里冒出小廖的话:“火烧起来了,毕毕剥剥响得欢。”述遗在心里说:“小廖啊小廖,你怎么把自己掩藏得那么好呢?” 
  太阳落山的时候,述遗又听到了哭声,哭声令她肉麻。一个人,受到各方面的保护,并无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为什么心里会有这么大的悲痛,非表达出来不可呢?述遗在黑暗中听得生气,就把灯关掉了。灯一关,就听不到小廖的声音了,大概他已经走远了。很可能他就是哭给她听的,述遗不知道为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那时她刚搬到这里,小廖第一次来收垃圾,小伙子笨手笨脚的,将述遗放在外面的煤油炉撞翻了。他站在那里,既不帮她收拾好也不离开。述遗本想说他几句,后来心一软,居然请他进屋喝茶。述遗问他喜欢不喜欢这个工作,他也不回答,只是眼睛看着地下傻笑。现在述遗想起这件事,怀疑他撞翻她的煤油炉的举动是有意的,因为要不是他的这个举动,他和她就不会那么快熟悉起来。有时候,述遗觉得这个男孩与众不同,怪里怪气;有时候,她又觉得他和别人一点都没什么不同,反而更俗套,更会同人处关系。因为他的表现不同,述遗对他的看法也就游移不定,直到现在也不能确定下来。有时候,述遗痛下决心今后不再理他,但那决心往往维持不了几天,这个小伙子总是引发她的好奇心。述遗还看出来他和她的关系与他和众人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大家总是对这个垃圾工有怨气,意见也很多,而又不敢把他怎么样。述遗曾怀疑他同上面领导有特殊关系,后来又否定了这种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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