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刀用力朝鸡脖子上一划,黑血就哗哗地流到下面的碗里,流了满满一碗。
杀完鸡,她心满意足地将鸡放进竹篮,对老卫说她要先走一步回家了。
“你嫂子有一副菩萨心肠。”老卫说,“你不要看外表,其实她是个忧心忡忡的人。”
老卫离开后,述遗为了试探一下,偷偷打开窗,扔出一包垃圾。她的这一举动没引起任何反响,她有点失望。她的思想感情有什么问题呢?述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阴沉的人还是一个开朗的人,她判断不了自己,也判断不了小廖、彭姨和老卫他们。她对事情的判断同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南辕北辙的。她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头了,这种情形不但没有丝毫改善,还越来越严重了。这个小廖,把她弄得不得安宁,彭姨和老卫却一个劝她“不要放在心上”,另一个劝她“不对他作指望”。他们说起话来好像心不在焉,又好像说不到点子上,细细一想呢,竟是真正能击中她的要害的,从内心深处体贴她的。多么不可思议啊。
有时述遗也想,多年来形成的,她同这三个人的社会关系,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吗?当她厌倦了他们时,她也曾分析来分析去的,想着脱离的方法。结论总是自己不可能撇开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位。即使自己失踪了,只要不是永久失踪,到再出现的时候,还是要同这三个人打交道。除非她不再是纺纱厂的退休工,不再住在工厂的宿舍区。而要改变她的身份,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迟了。
深夜,垃圾的臭味一阵阵袭来,又大又圆的月亮十分异样。因为房里实在令人窒息,述遗就搬了椅子坐在门口的空地上。她的房子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头,放眼望去,可以看到那一排排的宿舍平房。月光下,她看到许多蓝色的气体从那些垃圾堆上头升起,袅袅地升到空中。也许那些气体是有毒的,但它们此刻在述遗眼前构成了迷人的景色,述遗有些沉醉了。平房在她眼里渐渐缩小,缩得如一排排火柴盒一样。没有风,那些柳树却在蓝色的烟雾里头摇曳着,仿佛在痛苦地痉挛。述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得一身微微发抖,她感到她已经认不出这个她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了,她又觉得这种景色,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一次都没梦见过月亮,也许她的梦和眼前的景象有她所不知道的关联?
彭姨硬拽着述遗去她婆婆家的时候,小廖已经清除了所有的垃圾。他没日没夜地干,觉也不睡了。他很高兴地对述遗说,他要让大家认识他的重要性。但是在述遗看来,宿舍区的人们对于垃圾的事毫无感觉,更不会有人去注意他小廖,他从哪里获得这么好的自我感觉呢?
彭姨说,她的婆婆已处在弥留之际,挣扎着不肯闭眼,一定要见她一面。
“我一想到这事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怎能不听婆婆的话呢?”
走在去乡下的路上,彭姨紧紧抓住述遗的一只手,怕她跑了似的,令述遗觉得很窘。当对面走来一个路人时,述遗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两个半老的女人手牵手在乡下走,算怎么回事啊?彭姨可不管这一套,她高声大气地讲着她同婆婆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讲到动情之处,竟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抹起眼泪来,那样子比她自己的母亲死了还伤心。
“述遗啊,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这个女人不能死,她要死了的话,我的心也死了。你想一想,一个人的心死了的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我是在她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你平时看见我这人吵吵闹闹的,似乎很开朗,其实呢,我是很阴毒的。有段时间,我还盼着你生病死掉,我好去占了你在保管室的位子呢。没人了解我,别人不了解,老培也不了解,只有我的婆婆知道我的心思。我看见她的第一天就对她服气了。”
述遗惊讶地听着她的倾诉,似乎看到又一张黑幕正在揭开。乡村的马路上有一些挑着菜到城里去卖的农民,这些农民都对彭姨笑着点头,似乎同她很熟。他们还放下担子驻足路边,侧起头倾听彭姨说话。
婆婆半躺在发黑的麻布帐子里头,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装了茶水的保温杯,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的。述遗觉得她一点也不像弥留之际的样子,彭姨为什么要小题大做呢?当她偶尔同那老女人对视之际,她眼里的寒光使得述遗全身都瑟瑟发抖。幸亏她只对述遗瞥了一眼就掉转了目光。
彭姨的精神似乎崩溃了,她将脸埋到婆婆的被子里头,发出猛烈的啜泣。述遗看见婆婆正在对她的小儿子打手势,要他将彭姨弄走。于是那木头木脑的男人就走过来,强行将满脸眼泪鼻涕的彭姨拖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了。婆婆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种人,真该饱吃一顿鞭子。可惜我没力气来收拾她了。”她说。
述遗感到这个老太婆令人毛骨悚然。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个老女人的形象同彭姨在路上的述说对上号。彭姨根本不是那种阴毒的人,只有这个老女人才是真正的阴毒呢。或许彭姨满心想成为她婆婆这种人而又达不到?这时婆婆又不耐烦地向述遗做手势了,她要她走开。述遗转身去找彭姨。
彭姨呆呆地坐在那间空房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述遗这才注意到整个屋里都没什么家具,显得比她自己家里更简陋。从家中的陈设看起来,这个婆婆同彭姨、也同她自己不无相似之处,但述遗认为自己离这种人是很远的。
“我们回去吧,彭姨。婆婆不过是有点小毛病,哪里会死呢?”
彭姨嚯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发青地说:
“你知道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小毛病——你就会看表面!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改你的老脾气。就说老卫吧,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你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你看都没看见!你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家具上的污垢,还有门口的垃圾。你就会抱怨这些。”
述遗被她抢白了一顿,一时说不出话来。突然她感到脚板心钻心地痛起来,便失口“哎哟哎哟”地大叫了几声,然后倒下去,意识模糊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恢复知觉。她看见婆婆的小儿子和彭姨两人将她的腿抬得高高的,架在条凳上,她的脚已被包扎起来了。伤口还是一阵阵跳痛着。她听见彭姨在她耳边说话:
“乡下的屋子里常有蝎子,我忘了提醒你了,这是我的错。婆婆的房子因为太宽敞,蝎子也要多些。老家伙住了七八十年,蝎子都认识她了,所以也不咬她。你是新来的,蝎子就欺生了。刚才我们帮你涂了药,不要紧的,现在你躺到婆婆床上去,和她挤一挤吧。我真羡慕你啊。我总想同老家伙睡一张床,本以为今天是个机会,没想到还是不行。你呢,你一来就碰上了机会。我倒希望蝎子咬的是我。”
虽然述遗一点都不想到老太婆床上去,但小儿子还是用铁钳般的双臂把她夹到那张宽床上头去了。她很不舒服地躺在床的里边,靠着墙,头部也没枕枕头。她用手一探,发现床单下就是硬木板。婆婆一动不动地半躺在那一大堆枕头上,身上盖着被子。她正在喝保温杯里头的茶水。述遗身上什么都没盖,伤口的炎症使她一阵阵发抖。她尝试着从婆婆那边扯过一点被子来盖,但婆婆挡开她的手,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压在身子下面。述遗这时又听见彭姨在帐子的那边对她讲话。
“你要忍耐,一会儿就会好的。到了这个屋里,你就是到了家了。不过在这个家里你可不能任性啊。你看看婆婆,你弄脏了她的床她丝毫也不怪罪你,这是因为她心里同情你啊。”
述遗感到自己的脚肿得厉害,她想起身来看看,又担心自己乱动会有生命危险,就静静地躺着,满脑子都是悲观的念头。每当她转动一下头部,含灰的麻布蚊帐就喷出灰来,弄得她只想打喷嚏。
婆婆喝完了茶,将保温杯放到椅子上,对她说道:
“既来之,则安之。”
述遗听见这句文绉绉的话出自这个村妇之口,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弄得伤口像刀割般疼痛起来,她轻轻地哼出了声。这时述遗又听见外面有两只猪在猪栏里折腾出响声,继而又发出狂叫,好像正在被人伤害。当她集中注意力倾听时,自己脚上的疼痛就减轻了。她用手握住床头的栏杆,想坐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用手一摸自己的腿,肿得像小水桶一样了。
她发着寒热,在难熬的疼痛中时睡时醒。很长的时间里,她听见有一些人在这间房子里进进出出的,他们是谁呢?为什么蝎子咬不到他们呢?
“长痛不如短痛,她以后再来的时候,蝎子就不会咬她了。”婆婆在述遗上面对什么人说。
述遗用尽全力张了张嘴,说出几个字:
“倒不如……”
婆婆哈哈大笑起来,床铺也被她震动了。
“看看这个女人吧,她多么顽强啊!她一用力就醒过来了!注意她吧!注意她啊……”
她一弄出震动,述遗又痛得晕过去了。昏迷中感到有几只手用力按住她那只痛脚,然后又用火去烧它。她想叫,这一次却再也发不出声了。
述遗醒来时婆婆已经不见了,她身上盖着婆婆的被子,头部枕着婆婆的枕头。村里的狗在外头吵得厉害。
彭姨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了,她拧干毛巾,帮述遗抹了个脸。她的样子显得很轻松,脸上红喷喷的。
“婆婆喂猪去了。”她说,“那些猪饿得半死,差点要跳栏了。婆婆总是在它们要跳栏的关口就去喂它们。你也听到叫声了吧,多可怜啊。我们也可以选择现在这个时候离开。”
她出去倒水的时候述遗就试着起床。她的腿已经消了大部分肿,但是站在地上还是有些疼痛。彭姨就过来搀她的手臂。
“我倒希望被咬的是我。”她又说。
她俩走出婆婆的屋,四周静悄悄的。有一个男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