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作者:毕飞宇》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平原 作者:毕飞宇- 第2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已知见诸相”
  “是名为佛法”
  “是名为佛法”
  “真实持净戒”
  “真实持净戒”
  “无此无彼岸”
  “无此无彼岸”
  “亦无有中间”
  “亦无有中间”
  “于无彼此中”
  “于无彼此中”
  “亦无有所著”
  “亦无有所著”
  母女两个各盘一只蒲团,母亲说一句,女儿跟一句。或者说,母亲唱一句,女儿在学一句。严格地说,她们现在已不再是母女了,而是一对师徒。师傅在前面指引,徒弟在后面随从。徒弟对这一段经文一窍不通,她试图让自己的师傅讲解一遍,师傅拒绝’了。师傅说:“念经的时候不要去求解,你要记住两点,一要静,安静的静;二要净,干净的净。这两点你都做到了,你就上百遍、上千遍地念。念到一定的功夫,你的慧眼就开了。慧眼一开,什么都清澈了,明亮了。你的面前就是一片净土,乐土。那就是你的极乐世界。你永远在路上,你只有两条腿,一条是静,一条是净。跟我念:“清净持戒者——”
  “清净持戒者”
  “无垢无所有”
  “无垢无所有”
  “持戒无骄慢”
  “持戒无骄慢”
  “亦无有所著”
  ……
  “心解脱身见”
  “心解脱身见”
  “除灭我我所”
  “除灭我我所”
  “信解于诸佛”
  “信解于诸佛”
  “所行空寂法”
  “所行空寂法”
  “如是持圣戒”
  “如是持圣戒”
  “亦无所依止”
  “亦无所依止”
  这是一段短短的经文,母女两个念到第八十九遍的时候,天亮了。三丫盘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在动,其实已经睡着了。天亮了,太阳终于出来了,三丫睡着了。三丫呼吸均匀,脸上的神态安详而又平和,嘴角还微微地翘在那儿,自足了。看得出,她的内心已经被菩萨的光芒照亮了,所以脸上:才有了莲花一样的清静,莲花一样的一尘不染。
  孔素贞的这一夜几乎没有睡。但是,她不要睡。她清爽,心中装满了别样的满足。一清早孔素贞就打开了房门,来到了天井。晨风是清冽的,露珠是透明的,天很蓝,只有三颗两颗星。万里无云,是晴朗的征候。公鸡叫了,麻雀叫了。猪圈里的猪也蠢蠢欲动了。好日子啊,好日子!洗漱完毕,孔素贞来到了井架上,她要淘米。今天的粥里头孔素贞不打算加苋子,更不用说加山芋了。今天孔素贞什么都不加,她要放肆一回,奢侈一回。她要让她的女儿吃一顿白花花的米粥!
  
  意外的景象在围墙上,有些异样了。孔素贞放下淘箩,走了上去,扁豆和瓜藤都被扯断了。散乱而又衰败。是谁呢?是谁还看不得他们家的这点扁豆和南瓜呢?但孔素贞突然就看见脚印了,是人的脚印。是一个成人的脚印。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家的天井里面。就在扁豆架子的下边。脚印还有它的方向,是朝着他们家的房子去的。孔素贞点上了大贵的旱烟锅。她的手在抖。她的身子在抖了。她的旱烟锅也在抖。孔素贞不理它,它抖它的。孔素贞只是慢慢地吸烟,吸得很深,呼得很长,靠旱烟慢慢地调息。一袋烟吸完了,主意也已经拿定了。马上托人,把三丫嫁出去。不能让她在这个家里呆了,不能让她在王家庄呆了!这一回孔素贞铁了心了,不挑,不拣,男的就行。用麻袋装也要把她装走。一塞进洞房,那就由不得她了。三丫,当妈的得罪了。
  八点刚过,端方径直来到了大队部。吴蔓玲的手里头捧着昨天下午刚刚来到的《红旗》杂志,正带领着村支部的一班人领会中央的指示精神。端方跨过门槛,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了吴蔓玲的身边。吴蔓林玲看着端方,说:“端方哪,支部在学习,你有事是不是下午再过来?”言词里头很客气了。这一回端方却没有领吴蔓玲的情,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光学习有什么用?关键是抓事情!”这句话重了,隐含了严肃、重大而又迫切的内容。吴蔓玲笑笑,把《红旗》杂志合起来,放在膝盖上,闭了一下眼睛,说:“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听听。”端方却不说。吴蔓玲收敛了笑,认真地说:“端方,说出来听听。”端方说:“村子里有人在搞封建迷信活动,在拉拢和腐蚀年轻人,支部知道不知道?”端方丢下了这个问题,然后,用眼睛逐个逐个地看大家。大队会计王有高,也就是大辫子的丈夫接过话,说:“红口白牙,端方,说话要有证据。”端方没有再说什么,反而轻描淡写地冒了一句:“跟我来。”
  端方走在巷子的正中间,身后跟了村支部的一班人,声势不一样了,有了浩大和肃穆的威慑力。村子里的老少看到了这个队伍,自觉地跟了上去,陆陆续续走进了队伍。队伍在不停地壮大,甚至连佩全他们那一帮闲人都掺合进来了。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听到了脚步声。脚步铿锵,有了参与的崇高与庄严。这崇高与庄严的脚步声提醒了他们,他们不是别的,是人民。
  人民在孔素贞家的门口停住了,屏住了呼吸。吴蔓玲代表人民,跨上去一步,推开门。孔素贞还坐在天井里,想心思,吸旱烟。吴蔓玲说:“大白天的,关着门做什么。”孔素贞放下烟锅,笑着站起来,说:“是吴支书啊。”一边笑,一边拿眼睛往外瞅,心里禁不住慌张。历史的经验告诉她,不是吃素的阵势。
  吴蔓玲在屁股的那一把剪着手,进屋了。一进屋就发现了紧锁着的东厢房。吴蔓玲用下巴示意孔素贞打开,孔素贞照办了。吴蔓玲跨进东厢房,意外地发现三丫被锁在里头,看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光线相当地暗。不过吴蔓玲还是在床头上发现了一本书,很旧,边沿已经烂了。吴蔓玲抽出一只手,把书拿起来,是《净土经类》。吴蔓玲从来没有见过佛经,有些不知所以。不过从书的模样上看,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吴蔓玲只看了一眼,丢下了,丢得很重,兀自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堂屋,心里头却想,这个端方伙,就一本书,大惊小怪的。却看见端方从条台的正中央端下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放在了饭桌上。端方小心冀翼地从神龛里取出石膏塑像,抽掉了神龛后面的挡板,真相大白了,伪装揭穿了,阴谋暴露了。孑L素贞的脸上早已经失去了颜色,拿眼睛去瞅吴蔓玲。吴蔓玲没有当即表态。但她的表情说明,形势很严重,非常严重。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大队会计王有高这时候说话了,王有高说:“好,孔素贞你有主意,搞封建迷信,还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给你打掩护,为你放哨,为你站岗,孔素贞,你蛮有主意的。”话音未落,许半仙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路小跑。许半仙在门槛的内侧立住脚,连忙说:“迟到了,我迟到了。”她在做自我检讨。一般说来,只要王家庄出现了什么大事情,许半仙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第一现场,第一个表示支持,或第一个表示反对——她永远都是最积极的。而今天,她这个积极分子居然迟到了,当然有点说不过去,所以要检讨。检讨完了,许半仙拉过吴蔓玲的衣袖,用她的嘴巴瞄准了吴蔓玲的左耳朵。吴蔓玲不喜欢许半仙这样,关键是,不喜欢她嘴里的气味。吴蔓玲说:“大声说嘛。”许半仙却不说了,回到门口,拎回来一只大麻袋。麻袋里什么都不是,是纸灰。堂屋里的人一起围上去,端方和佩全也围上去了。人们望着麻袋里的纸灰,不知道许半仙唱的是哪一出。
  吴支书说:“什么意思?说说。”
  许半仙一指孔素贞,说:“你说。”
  孔素贞却不说。心里头在想,许半仙,我还是没看错你。前几天还跟我热乎乎的,眼睛一眨,你的回马枪就杀过来了。好本领。许半仙,我服了。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孔素贞就是不说。却看见许半仙突然抬起她的左腿,在大腿与地面平行的刹那,她的胳膊落下来了,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啪”地一声。整个过程迅速而又精确。许半仙说:“你不说,我说!我发言!”
  许半仙的揭发一直上溯到多年以前,她的揭发极度地混乱,时间是交错的,地点是游移的,一共牵扯到六个人物。但主要人物有两个:第一个是“王秃子”,也就是还俗和尚王世国;第二个是“孔婆子”,也就是孔素贞了;外加“地不平”,即沈富娥,她是一个瘸子;“脸不平”,也就是卢红英,她的脸上有七八颗凹进去的麻子;“蛐蛐”,也就是杨广兰,她嘴里掉了两颗门牙,笑起来就成了发怒的蛐蛐;还有“喷雾器”,当然是于国香了,她的瞳孔长满了白内障,看上去雾蒙蒙的。许半仙说,这六个人狼狈为奸,专门从事封建不正之风。许半仙说,偷偷摸摸,下半夜,不让旁人知道。群众的眼睛雪亮、雪亮、雪雪亮,跟踪追击。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呢?无产阶级专政下打过长江继续革命。他们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新动向纲举目张,许多隐藏一抓就灵。许半仙说,昨天夜里他们集中,三小队的破猪圈,烧纸,燃香,磕头,念经。现行的阿弥陀佛。许半仙指了指麻袋,说,这个是物证;许半仙同时又拍了拍胸脯,说,这个是人证。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人山人海!天地良心。说半句谎话下十八层地狱。菩萨都看在眼里。哪里逃?逃进牛x我都能把你们掏出来!兵民是胜利之本大家说对不对?不要笑,不要鼓掌。
  因为激动,许半仙的语句断断续续,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是好的、有她的进步性。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昨天夜里王家庄发生什么了。吴蔓玲的眼腈在屋子里脯了一圈,最终落到了佩全的身上。吴蔓玲对佩全说:“去,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拘捕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搜查。佩全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六个家全抄了。他们干得很好,主要是彻底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