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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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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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他都爱戴一顶单军帽,有檐的,戴到齐眉。这是“文化革命”前期的装束,虽
然城里也还有青年戴军帽,但却是浪荡的风格。或是歪着,或是将帽顶掐出边,有
些像电影里“国军”的军帽,流露出红卫兵运动进入低潮时期的颓废情绪。像他这
样毕恭毕敬的戴法,却是透出了土气。还有使他像一个庄里青年的,就是吹笛子。
下学以后,他横着一杆竹笛,一边吹一边在小学校前面的田间小路上信步。笛声悠
扬,他的身姿也很悠闲,这就有了一种牧童唱晚的情调。小学校是在村庄背后,人
称“家后”,与村庄相隔有一片农田,单独的一排五间房屋,靠着进县城的大路,
显得有些寂寥。庄里绝大部分农田,又都在南边,这里多少有些人迹罕至。较常见
的是大路上赶路的人,匆匆走过。或走路,或赶了驴车,驴脖下拴的铃铛,叮叮地
响,清脆得很,又旷远得很。学校里还有位女老师,已经成家,五间房屋里有一间
就是她的。男人又是在公社,一到星期天就走了,有时下了课也走。小学校就更显
寂寥了。

    他呢,又是深居简出的,极少到大刘庄来。大庄对小庄难免有些歧视,小庄呢,
也有着自己的尊严。所以,除了在小学校,他就是在家中。家是很旧的三间土坯屋,
低矮而且黑暗,真不知道怎么会长出他们兄妹这样两个俊俏的青年来。他住东头一
间,寡母和妹妹住西头一间,中间是堂屋,迎门墙下的条案上放了他父亲的牌位。

    他的房间是很少有人进去的,却有一个常客,几乎每天吃过晚饭就来了,两人
便扎进了他的房间,说话,或者奏乐。他吹笛子,客人拉二胡。这个常客也是小岗
上人,比他低两级的同学,因为成分不好,富农,所以回乡来只能务农,并且,至
今没说上媳妇,也过了此地的婚娶年龄。这位学友极聪敏,拉一手好二胡,而且会
作曲。

    因为大刘庄上知识青年里有一个是爱文学的,所以时常去请那青年写歌词,这
样,就和知识青年有了往来。今天,学长娶亲,遣去请知识青年赴喜宴的,就是他。

    因为下雨,这学友就踩了一双大毛窝,既是防滑,也是取暖。春寒,加上雨,
天阴冷得很,是那种不提防的沁骨的冷。他踩着毛窝,左一划拉,右一划拉,来到
这些知识青年住的地方。他们散住在各处,有的在人家里,有的是自个儿单住。他
穿了一件单衣,脸冻青了,却很欢喜,笑着说:请你们赏脸呢!他因是下地做农活,
所以脸色比较粗糙,头发也蓬乱,这时淋湿了,就贴在额上。他长了一张瓦刀脸,
牙有些暴突,是称不上好看的,但很奇特的,他倒不土。这可能是来自于他的开放
的气质。他的眼神,说话,表情,都是镇定,从容,愉快,开朗。尤其他笑起来,
嘴几乎裂到耳根,这张不好看的脸一下子显得生动起来。他的口音也和乡里人有所
区别,虽然也是乡音,可又不完全是,这可能与他的措辞有关,比较文面,却不刻
板,还相当风趣。他的嗓音也是一个原因,有些哑,但不是嘶哑,而是有些雄浑的,
是种有内力的男声。总之,这一切合起来,甚至使他有了些魅力。他要比他的学长
放松和自如,这是因为有自信,虽然无论境遇,还是个人条件,他都远不如学长。
现在,学长娶亲了,他还没说着媳妇。很多次相亲,都是无功而返。
    知识青年受到邀请,都有些茫然,这个老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由于受到这
个邀请,分散在各个生产队,来自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便也纠结在一处,讨论要
不要去。有知识青年的房东就说:既来请了,就一定要去,并且不能空手去,要带
礼金。礼金的标准是,一人两元,可带小孩。房东又与他们解释:虽然你们在城里,
老师在乡下,但都是上过学,读过书的,也可称得上同学,所以他才请你们。

    于是,大家便决定去,房东又让在他家寄住的那个知识青年带上他家的一个男
孩,一同去了。这男孩大约是五六岁,看上去还更小些,却很老练地双手插在袖筒
里,穿着小毛窝的脚,稳健地岔着泥,走在穿了胶鞋,打了雨伞,歪歪倒倒的知识
青年前面。一到地方,就不见了人影。只见门前有一群孩子在细雨中玩耍,都是大
人带来吃酒的,想是混入其间。天很暗,又下雨,这些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们进了屋,黑洞洞的土坯屋里,依墙坐满了吃酒的人。里间屋是女眷,外间
屋是男客,统是袖了手,也不怎么说话,有些拘谨,又有些严肃,耐心地等待着开
席。他们这一伙人,并不分男女,挤坐在当门,看着人们忙乱。门前院子里张了油
布,做一个大篷,底下放了案板,等着上客。阴着的天,被油布一衬,又有些发黄。

    油布有些破绽,不晓得使过多少婚丧嫁娶,有碰碎了的雨点洒下来,碰巧溅到
脸上,冰凉的,就缩一缩脖子。老师的学友是指挥,在细雨中划动瘦长的四肢,佝
着背,跑到东,跑到西。做新郎的老师只偶尔地露面。他的骆驼绒长大衣里面是新
哔叽呢的制服,口袋上还别了一朵红绒花,军帽则换了蓝呢帽。他脸膛更红了,嘴
抿着,想不笑,又做不到,嘴角就一动一动的,看上去就更孩儿相了。他出来和知
识青年招呼,刚说半句话,就叫他的学友喊走了,去决定婚仪中的一个什么细节。

    天阴,看不出时辰,但凭经验,已是午后。这样的雨天,乡里人家都是吃两顿,
头顿吃过,现在都感到肚饥了。不时有女眷从屋里走到门前,看自家带来吃酒的孩
子有没有走远,要不就喊一声,把孩子喊到身边,一起坐着,等着开席。孩子坐一
会就坐不住了,乘大人不留神,再跑出去疯。那知识青年带来的房东家的男孩倒是
反过来。有两次走到屋内,看带他来的那名知识青年还在不在,就又走开去玩。屋
里更暗了,有人垂着头在打盹,发出了鼾声。这土坯屋里样样都是暗的,只有做了
新房的,老师那间东屋的门上,新贴的一个“喜”字,红艳艳的。来吃酒的人都穿
戴过了,男的大都戴着呢帽,女的呢,至少是换了衣服,头上蒙了方巾。只是脚下
的一双鞋,都沾了泥。惟有当门的一伙,邋邋遢遢。知识青年大都是颓唐的,而且
故意地强化他们的颓唐,表示着对命运的不满。他们穿得相当糟糕,却是带着些戏
剧化的,比如其中有一个,穿一件剥了蒙袄褂子的棉袄,扣子都掉光了,就拦腰扎
一根松紧带;还有一个眼镜脚断了,用一根线挂在耳朵上;一个剃了光头;另一个
则几个月不理发,头发盖到了脖颈根。女生略微好些,比较要面子,不肯落拓相,
可那神情却是苦闷的。她们想的比较多,年龄的逼迫也更严峻。她们平时就不大开
心,此时看着别人嫁娶,难免就有一些感触。所以脸都是绷紧的,含着些抵触。他
们这一伙坐在当门,给这喜宴带来一股不协调的气氛。

    新娘不到,喜宴便无法开席,此时至少也是午后两点了。有一些消息传来,说
是新娘的兄弟拦住了,要新郎亲自登门去接,新郎这才起身。新娘家在邻县的枣林
子,这么走去,好天也须一个半小时,莫说这样的天。这是给新郎颜色呢!因为他
老不娶,老不娶,却要谈,谈,谈。怎么不再谈了呢?怎么就要娶了呢?这时候,
新郎那学友划船似地从门前泥地里划过来,对着当门的一群知识青年说:饿了吧,
都怪新娘子!说着就哈哈笑着过去了。学长娶亲,他那样高兴,他自己娶亲呢?

    他什么时候才能娶亲啊!有时人们在地里做活,远远看见他和他那富农老子从
高高的坝子上过去,就说他是去相亲。傍晚,消息就传开了,去相亲却没相成。他
那富农老子身板比他高大,也更挺拔,脸膛也要方正,但中间那一条却是凹的,身
材虽高大,却是阔扁的,一眼便知是他的老子。他的老子,看上去还不如他吃的苦
多,所以就显得不老,也好看一些。穿得很齐整,态度文雅,并且有些新派,是那
类见过些世面,受过新思想影响的乡绅的样子。不过,还是没儿子看上去聪明。

    既是新郎才起身去接人,那至少还有两个小时才可开席,别人倒没什么,反正
下雨出不了工,知识青年却有些不耐烦了,脚也坐硬了。他们纷纷起身,跺着脚,
跨出房门,去四处转转看看。那房东家的孩子一看带他来的大人要走,就有些急,
高声叫:小×,你不吃酒就走?他想,他要是走,那么自己没得人带了,也只得走
了。那小×说了声:还来。他才放下心,继续在孩子堆里疯。这小岗上是个小庄,
平时大都没来过,或者只是走过,几大步便跨了过去。这时候看看,便觉着是个贫
瘠的村庄,几乎没有青砖房子,连半截青砖的都少见。台子也修得不整齐,房屋便
挤簇在一堆,在这雨雾和泥泞中,看上去都是快倒的样子。树也不多,井呢,有那
么一口,井沿铺了些碎砖,不像大刘庄,全是青石板的井台。走了一圈,并没看到
什么有趣的,便又踅了回来,站在院子里,看孩子玩耍,听几个老人说,如今的喜
事没了吹打班,便不像喜事了。锅屋里外都是请来帮忙的女人,光是借来的碗碟就
有几箩筐,肉和鱼都剁开了,粉条子泡在大木盆里发。那老师的寡母,今天要做婆
婆了,头上竟也戴了一朵红绒花,拐了小脚里里外外地忙。他妹妹倒是穿得还不如
平日鲜亮,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的。她一头扎在锅屋里,专事烧锅,并不出来接
客。平时是很会说的嘴,今天竟锁上了,好像要给新嫂嫂来个下马威似的。

    时辰已经到下半晌了,阴着的天倒开了些,北方才有了天光,但也是近晚的天
光。估量着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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