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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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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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蔡靖得意忘形;连声索马;要亲自跑到三河前线去迎接郭药师的大军凯旋归来。他刚把靴子穿好;儿子松年提醒他;城门口的岗哨未撤;昨天打了半天交道;好容易才特许出城一次;今天前线已发生战争;戒备特严;再要出城;恐怕守军又要罗嗦。蔡靖一想不差;今天是出城不得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想带着僚属一起登东城门城头上去观战。妻舅许採又说不行;府衙门口的监防哨不许大学随意走动。这个许採好象是只白头老鸦;专报凶讯;不报喜讯;好不令人丧气!这时他手下的两派人又激烈地争论起来;许採说一定出不得府衙大门;〃勾当安抚司公事〃吴激说一定出得。许採说大门口新来的军官;一脸杀气;难于通融;吴激说天下哪有不爱钱的军官;多许些金帛与他;谅无不从命之理。空口争论无补;许採采用激将法要吴激去打交道。这一激果然成功;吴激很快就把这次〃公事〃〃勾当〃回来。满脸杀气的军官居然答应在他本人和部属的保护下;蔡安抚可以携带僚属上东城门观战。办好这件交涉;吴激得意得满面通红;仿佛他就是打败斡离不;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一样。
蔡靖对死亡下的决心本来就不很大;现在活机来了;当然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带同大队人马以及他的监防者高高兴兴一起驰至东门登城观战。
他们在城头上只看见迤东一带烟尘滚滚;马蹄掀起的灰沙;遮天蔽日;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蔡靖指着那团灰沙;问僚属那是什么地方;有的回答是在燕郊;有的回答是在夏垫;有的断言那里一定是金寇的大营所在地马坊。有人对马坊的地名提出怀疑;说在白河东岸只听说有个牛司;却没有马坊;而且金人的大营也不在牛司而在观音庙。这些僚属都是蔡靖从南方带来;平时郭药师不许他们过问军事;他们自己也乐得省力;对于迤东、迤西、迤北一带究竟有哪些军事要地;有几条河流;几处关隘;一直都懒得去打听;所以此刻的回答;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蔡靖又问:看起来这一派烟尘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由西向东;意味着常胜军正在追亡逐北;正在扩大战果;由东向西;也可以解释为郭药师已牵师凯归;总之都是好消息。不过;这一派烟尘滚来滚去;他的目力不济;竟看不准滚动的方向;只好请问僚属。可惜这些僚属;有的工撰奏牍;有的擅长歌曲;吕颐浩、李与权管钱粮调度;梁兢管刑名司法;幕府人才之盛;可说极一时之选;却没有一人专长军事的。只有种师中推荐的沈琯颇有一些军事知识;可惜今天又没随来。现在蔡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大家又回答得五花八门;南辕北辙;听得蔡靖更加糊涂了。
最后有人怪到东城门地势卑下。非高瞻远瞩之所;甚至说到这里的风水也不好;死人葬了;三代之内不会出一个五品官。于是吕颐浩建议登北极庙的凌云阁上去看一看。那座阁子高达五层;顶层有一块〃凌云绝顶〃的匾额;还是前朝陈子昂的手笔;到那里去眺望一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经过几天监禁生活后;这样一个建议是深得人心的;大家都十分赞同。在征得监防哨军官的同意以后;他们又一阵风似地涌到北极庙;无心上大殿去礼三宝;直登凌云阁。
不过凌云阁纵使离地面一百尺;也仍然不能为他们提供一个满意的答复。极目东眺;远远看去仍与在东城门上看到的一样;到处是滚滚翻翻的烟尘;到处是遮天蔽日的灰沙。一会儿看来好象近在眼前了;一会儿又变得远在天边。大家议论一番;有几个人又争得面红耳赤;结果还是不得要领。
但从早上传来人捷的消息以后;一直没有新的消息继续报宋;更看不见有大军凯旋的迹象;大家又开始耽起心事来。
这时晌午早过;日影遂渐西斜。大家劳累了半天;才有人想起还没有吃饭。军事时期;北极庙的僧众四散;搜空了香积厨竟办不出一桌可以吃的素斋。有人提议;既然城外没有确报;何妨派个随从出城去打听打听。这个建议没有得到那军官的许可;只索罢休;且打道回府;再作计较。
这时蔡靖忽然对他府衙门口站班的那个监防哨军官发生了兴趣。在归途中不惜屈安抚使之尊;对他的部下的部下——不知道要隔开多少层次——的军官亲热地说起话来;不但问到他的妻室儿女;还问每月的请受若干;能不能按时领到等等。叵耐那个军官铁石其面;铁石其心;架子竟比他的上司的上司郭药师还大;问了三句;回答不到几个字;看来此路不通。
蔡靖再接再厉;回家后把妻舅许採找来;要他再去试试。颇有一点刚劲儿的许採敬谢不敢。蔡靖再去把原经手人员吴激找来;让他多许金帛;再疏通是否可让他们派个干办出城去打探消息。
这一次;军官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吴激得到的回答是十分冷峻的一句话:〃今夜且关上大门安睡;明日听统领吩咐。〃
这一夜要蔡靖〃安睡〃是不可能了;他千思万想;一颗心犹如打井水的吊桶;被辘轳牵上放下;放下牵上;上上下下;忐忐忑忑;竟没个安顿处。
如果郭药师打胜了;他当然不会死。
如果郭药师正如他们下午就耽起心来那样地被打败了;投降了斡离不;那一定要把自己送给斡离不;作为进见之礼;也不肯让他死。
降虏苟生;他是绝对不能考虑的。等到郭药师战败进城后;要死也死不成了;真正要死;除非马上就死。现在他还保留死的自由;一剑刎颈就可解决问题;壁间悬着的那把宝剑;打磨得锋利非凡;见血即死;顺手摘下来就是。倘使看到流血可怕;去找一壶鸩酒;或者一绳悬梁倒也方便。不过选择在这个胜负尚未揭晓的时候去死;万一郭药师打胜了;他应该得到的荣华富贵未曾到手;倒先白白地去送命;将来留在青史上;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想来想去;马上去死的想法是绝对不可取的。
现在不再是他手下的两派人打架;而是他自己腔子里的两颗心——或者是一颗心的两半在打架了。
死还是活?马上就死;还是等到要死而不可能的时候再去死?活;要怎样活才能活得体面些;活得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些看来都是不可解决的矛盾。经过一夜翻腾;他终于在一线隙缝中看到解决的希望。
马上去死的可能性已经排除。过了今夜再要死也死不成;看样子是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成为降虏;这个;他还是不能考虑;但如果别人一定要他投降;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因而使自己的内疚可以减轻一点的投降;却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好象他绝不愿苟生;但如果别人一定不让他死;这种让别人来替他负责的活命;比起〃苟生〃、〃偷生〃来;总还体面些;至少是罪减一等;这也还是可以考虑的。至于圣贤的教训;华夷的大防;虽然铭心刻骨牢记心头;但它们毕竟是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可以用来教育子弟;可以用来著书立说;至于是否言教身教;身体力行;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言与行本来就是两回事。
蔡靖翻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算得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结论;自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六)
第二天确息仍未报来;局势更加混沌。
城内为数不多的常胜军还能力持镇静;劝告居民毋得惊扰;但是居民们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传说张令徽、刘舜仁无耻降敌;一会儿传说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以身殉国;他们互相走告;掩盖不住内心的惶恐。常胜军采取严厉的措施;白日戒严;禁止行人在街道上往来。
中午以后;对官员们的监防又加紧一步。除蔡靖一家外;他的幕僚属吏一概撵出府门以外;顿时内外隔绝;不通信息。这促使蔡靖把朦朦胧胧的结沦更趋向于具体化;而那些空空洞洞的圣贤之训、华夷之防;也变得更加虚无飘缈了。
这时他蓦地想起旬日前接到清州被占的消息;时当留在界首的接伴贺正且使傅察被俘不屈;骂贼而死;副使蒋噩、武汉英髡发易服;泥首乞降。傅察是自己在太学中的同舍生;后来又在礼部共事多年;生平以节义相砥砺;可称得是个畏友。他被四太子兀术杀死后;从人回来传达他的死状;大义凛然;与副使们相较;有泰山鸿毛之别。把这件事上告朝廷的奏章就是他亲手撰制的;写得淋漓尽致;以期不负死友。当时自己朗声读了几遍;也十分感动。在奏章中;他痛斥蒋噩、武汉英面缚阶前;腼颜偷生;曾狗彘之不若!表彰义烈、斥责奸佞;自问持论甚正;析义甚精。此刻一层朦胧意识蒙上他的头脑;竟有些迷糊起来;忠佞之间的界限也不象旬日前那样黑自分明了。现在他的想法和草疏那会儿已经有相当大的变化。
〃之明刚直博大;正气磅礴;死得磊磊落落;朝廷自有恤典。蒋噩、武汉英临难之际;勉应危局;也亏煞他们;只是生死一层未曾看透;尚有一间未达;例也不可厚责他们。〃
要达到生死关头的那一〃间〃;固然很不容易;已经达到过又回出来;再要〃达〃进去;那更加是难上加难。看来;随着他的持论的改变;这一〃间〃是永远达不到了。
晚晌时刻;那个面如铁石的军官忽然闯入府来;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邀请蔡靖父子前往郭药师家中赴宴;他说是:〃副使有屈安抚至府中宴集。〃
郭药师虽为燕山路安抚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称他为统领;副使这个职街早被人们遗忘。如今这军官改口称副使;那非出于他本人的特别关照不可。郭药师机诈百出;这一表示谦逊的称呼;一定有他的道理;为吉为凶;一时尚难逆料;但足以证明;他本人确从东城外回来了;距离哑谜揭晓之期已经不远。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携带儿子奔往〃同知府〃赴宴。这座同知府据传还是当年安禄山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旧第。安禄山、史思明相继为大燕皇帝;即就节衙改建为皇宫。它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沧桑;中间迭为节衙、王府、留守府、皇宫;现在改成同知府后;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严;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壮丽多少倍!一踏进它的门口就会使人不自禁地产生能不能再回出来的恐怖感。
安抚使司主要的文宫和幕僚都被召来赴宴;酒筵摆开;果然丰盛;奇怪的是始终不见主人之面;连常胜军的二等将佐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文官王枢殷勤作陪。酒席一散;又是那个小军官出来打招呼;说:〃副使传话;请诸位都留在同知府里过夜。〃实际上都被软禁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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