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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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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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儿们都有特殊的服装;他们头戴花帽;身穿满绣描金的紧身舞衣;脚踏软底舞鞋。他们应官方之命在宣德门、在州桥街、在府衙前的鳌山灯楼前已经舞蹈了大半夜;舞得腰酸背疼;舞得头轻脚重;可是还没有过足舞瘾——这用行家话说来叫做〃婆娑之意〃;他们一听到歌声和伴奏;不由得从脚底一直痒上心头;选择一方月华如水流泻着的石板地上;儯'地踏起舞步来;从影子里欣赏自己的美妙的身段和正确的舞姿。他们整天为官府、为别人而舞蹈;只有这一回才是为自己舞蹈;留给自己欣赏。这种从内心流出来;有着由衷的要求的舞蹈才是最最富有感染力的;行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在内行人中间引起了〃婆娑〃的共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滑动起来;也加入他们这一群一起舞蹈。
出卖焦鎚⑨的小贩;做了一夜生意;卖完焦鎚;这时收起担子;也赶来凑热闹。他们不管是否谐合舞蹈的节拍;咚咚地打起鎚鼓来。偶然打中了点子就赢得大家的欢呼。
受到大人欺侮;被哄出舞蹈圈子的男孩们围住焦鎚担子;团团打转;自认为也在跳舞。可能是跳出一种既有模仿、又有创新的美妙的舞蹈。卖零食的小贩是小孩们的天然的盟友;乐于为他们打拍子;他们也形成了一个欢乐的中心。
这里那里都是一簇堆、一簇堆的露天的歌榭舞台;人人都是歌女舞儿;不然就是他们的伴奏者、助兴者。他们疯狂地歌舞着;直要把天上的这轮银蟾舞到人间来;唱到地下来;才算过足了瘾。这使得住在广寒宫里淡雅的素娥也真被勾动了凡思;她撇开身旁的浮云;满涨着锦帆;沿着银河急遽地驶向人间;准备和欢乐的东京人一起歌唱;一起起舞。
门外越来越大的喧闹给刘锜和马扩的谈话带来极大的困难;现在很准找到容得他们说话的间歇了。而恰恰他们在这个时候正要讨论到具体问题;商量亸娘和马扩的婚事。
恰恰就在此时;刘锜娘子重新打扮梳匀了走下楼来。原来和哥儿俩一样;她和亸娘在闺房里也是彻夜不眠的;她们也在谈话;只不过在谈着与他俩完全不同的内容。刘锜娘子一边谈话;一边警觉地倾听着楼下的谈话声。听到他们比较长久地中断谈话时;就断定男子们已经谈完了男性间的谈话;现在将要进入一个必须由她参加入内才能达成正式决议的新阶段了。于是她果断地走下楼来。
〃你们谈了一夜;还没谈够!〃她问;〃兄弟可是累了;饿了;还要吃些什么?〃
她一眼看见为他们准备下的元宵、焦鎚;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早已冰凉了。满桌子堆着盘儿、碟儿;还有糖果花生;东一把、西一把摆得满桌都是。她不禁〃嗳呀〃一声;冲着丈夫责问:
〃你这做哥哥的;不说招呼兄弟吃点心;倒把糖果乱丢乱撇;连个腌臜都不怕。还有咱好不容易弄来的两裹李和儿炒栗;规矩要趁热吃甜香;冰凉了就走味;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你倒说说是什么道理?〃
〃战场上饿慌了;连马粪也要吃呢;桌子上摆摆打甚么紧?〃刘锜故意拿起一个乳糖狮子;掰开来与马扩分着吃了;笑笑道;〃娘子也来一个!〃
刘锜娘子从桌上拈起一颗栗子;轻轻地揩试一下;吹一口气吹掉栗壳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轻轻咬开栗壳说:
〃咱不像你们吃过马粪牛溺;可是怕脏的。〃
刘锜、马扩一齐笑起来。
〃娘子;你把良乡城里一万辽军吃掉了。〃
刘锜娘子怔了一怔。刘锜指给她看:这是涿州城;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辽军大本营……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索性一把将桌面上的糖果都搅乱了;把他们的军事地图和兵力配备都搅得一塌糊涂;又剥着那只瓯桔道:
〃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气就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吞下去;省得你哥儿俩再去前线动兵弄仗的。可是哟;总得先办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办那桩事。〃
〃俺两个正待娘子来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说过;没有……〃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提高嗓音;骂一声〃崽子们!〃听得出在这一声狠骂中仍然包涵着亲热的庇护;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参加这些崽子们的一伙的。〃看你们闹到几时才罢休;都四更天了;还不回家去睡觉?……咱刚才说着什么来……哦是了;咱早说过;咱不下来;你们谈不好这桩事。可不是吗?好兄弟;你休去听哥哥的;这桩喜事算是你嫂子包下来了。只是到时;妹子跟兄弟让你嫂子多喝几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会办事;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刘锜娘子早已取得亸娘的全权委托;她是用默默认可的方式来委托她的;现在又得到马扩的委托;心里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这个兄弟已经办成了朝廷大事;而他个人的私事却要等待她来替他办成。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并不认为前者要比后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头上客气一句说:〃兄弟说得过谦了。〃接着就提出具体问题;要求马扩;〃兄弟把吉日定得从容些。别的都好办。〃
〃都是你说的;总要在战前办好喜事;〃刘锜插言道;〃大军出发在迩;眼见得兄弟就要派往前线去;这婚期缓不得。〃
他们屈指计算日程;目前外交谈判;即将结束;金使明天拿到国书;几天内即将返国。估计到三月中;宣抚使司将在雄州前线成立;西军也将陆续开抵前方。马扩已由童贯保奏;调到宣抚司去当差。因此他只能凑在把金使送走、宣抚使司尚未正式成立以前的这个空档里举行婚礼。时间很迫急;马扩除了公务外;还得抽身去保州老家把母亲接到东京来参加婚礼。可是把十万大军从西北动员到河北前线去也只允许用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筹备一场婚礼;难道还嫌时间不足?再说;刘锜娘子虽然豪气冲天;却也没法命令辽、宋两军推迟战争的日期。她最后只好让步了;约定吉日就在三月初一目。
这时银蟾初落;东方已现微明。马扩去拜谒了还没有从酩酊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的泰山;禀告了他们商量的结果。赵隆也早已把一切都委托了刘锜夫妇;她们商量定当的事;他无有不同意的。
当天马扩的任务还是十分紧张;一清早就要去接赵良嗣的班;接伴金使;然后伴同他们入朝去领取国书;晚上还有酬酢。因此一到昧爽;他就告辞泰山和兄嫂;匹马径奔班荆馆。
经过了漫长的春节和灯节;东京人长期地、无休止地沉浸在欢乐中;已经支出和预支出全部精力;然后在一夕之间突然瘫痪了。马扩骑在马背上;只看见除了少数〃拾遗人〃以外;大街上都是空荡荡的。拾遗人背了一个箩筐;用一副竹夹把夜来游人遗落的什物一一夹起来;放进背筐去。即使经过这样规模的〃净街〃;满地上还留下许多彩色的炮仗的残骸;烧了一个窟窿的破灯笼;被挤坏和踩过的玩具;这些连拾遗人也不想要。偶而还有逃过拾遗人锐敏的目光的坠珥遗履、金银首饰;静静地躺在街边闪光。东京真是个〃遍地黄金〃的世界。
过一个元宵佳节;犹如经过一场战争;在打扫过的战场上;仍旧留下战争的痕迹;表示它经过多么激烈、紧张的战斗。
可是战斗还没有完全停歇;有些深院大宅中仍然泄露出残余的笙歌声和零落的灯烛光。他们是属于最后一批的狂欢者。到了这时;歌唱者早已声嘶力竭;演奏者也已精疲力尽;连得掩盖在重重帘幕后面的灯光也显得油干灺烬、有气没力的了。节日的欢乐已变成为痛苦的延续;不是他们还在享受残余的节日;而是节日的残余正在消竭他们的生命。可是也们还不肯罢休;他们无非是为了最后总结自己的一生时;比别人多过十个八个完整无缺的元宵节而在奋斗。
生命好像一丸墨;放在科举的、宗教的、诗酒的、节日的砚台上磨;很容易就把这一生磨完了;他们用消竭的生命来换取这些光荣的记录;多看几出戏、多喝几杯酒、多逛几处庙宇、多过几个节日;也就感到不虚此生。
一夕长谈使马扩错过了欣赏京都元宵节的大好机会;可是在十六清早;居然还来得及有机会在马背上看到、听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阑珊景象;倒也出于意外。
①尚书右丞李邦彦绰号浪子。
②太学生给秦桧取的绰号。
③陈东字;陈东是大学生的头儿。
④慧字无心便成〃彗〃字;彗星俗称扫帚星。是古人污蔑、咒诅女人的话。
⑤相当于后代的履历。
⑥命妇的一个等级。
⑦唃厮罗是北宋中期羌族的领袖。是唐朝时吐蕃西陇觉阿王系的后裔;在青海、甘肃一带建立政权。
⑧宋人称蝉为〃闹蛾儿〃。这里指用金属制成蝉状的饰物。
⑨一种应节的零食。鎚原作〃饣追〃(dui1);不存于字库;以〃鎚〃代之。
第五章
(一)
封建社会上层人物的幸福观;归根结蒂来说;无非是看一个人的私欲是否得到满足。但他们用以衡量幸福——欲望满足的程度;却有两种不同的尺度。
他们衡量别人的幸福;常常根据别人已经被满足了的欲望;那是一望可知;人人清楚的。他们衡量自己的幸福;却常常根据自己曾经设想过、希望过、作过努力或尚未努力过而还没有得到满足的潜在的欲望;那只有他本人知道得最清楚;别人未必能够完全了解。
正是由于这两种不同的尺度;他们觉得别人常常是幸福的;而白己却常常不幸。
在旁人的眼睛里看来;宣和天子富有四海;贵为官家;已经享了二十多年太平之乐。据《宣和三年国计录》所载;当年全境户口之盛;赋税所入之多;不仅为本朝所未有;并且超轶汉、唐;蔚为郅治之世。此外;他住在矞丽堂皇的宫室里;每年还要踵事增华;续建新的宫殿。他绣衮披体;玉食万方;又搜集收藏了天下的名画法帖、宝鼎铜彝;真可谓琳琅满目。他本人又是风流潇洒;书画双绝。凡是一切人间可以希望得到的东西;所谓富贵风雅;他莫不具备;无不擅场;并且一切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
难道他还不是天上人间最幸福的人儿?
可是这仅仅是别人对他的想法;他本人绝不是这样想的。他虽然贵为天子;拥有无限权力;却仍然有许多事情超出他的势力范围;无法得到满足。譬如;他的内府收藏;号称富甲海内;他枉自搜集了几十种《兰亭序》①的拓本、摹本;甚至把一些狼狼亢亢的石碑也舁入内廷珍藏起来。可是王右军的真迹早被唐太宗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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