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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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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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和尚说:〃贫僧为太宰惜福;只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溲米饭也不可得呢!〃
〃这个老和尚有意思;〃赵隆痛快地称赞道;〃王黼那厮不让天下人吃碗太平饭;别人就叫他吃溲米饭。可是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为怀了;叫俺连泔脚水也不让他吃。〃
马扩带来的前线消息;通常是最关紧要的;因为他是直接参与其事的人;总可以从有关方面听到一些端倪。刘锜带来了宫廷和上层官僚之间流传的消息;与马扩的消息有合有不合。邢倞带来的则是有着更加广泛的社会基础的人们对战争的普遍反应。他讲到:李宝告诉他;禁军的金枪班直李福、银枪班直蒋宣都去投效从戎;只派了个都头;却让高俅的儿子当了那军的统制。他们说朝廷用人不明;屈杀英雄;俺两个到前线去千什么?一齐退出了部队;禁军的许多官兵都为他们抱屈。
刘锜点头道:
〃此事不虚;俺与李福、蒋宣两个都认得;端的是血性男儿;如今都回到马军司了。〃
赵隆对有价值的消息;不断地进行研究与分析:例如种师道为何要到三月底才抵达前线?种师道到达后;一向以行军稽误出名的刘延庆统率的环庆军跟着到了前线没有……仿佛他仍然身在军中;担当着全军的总参议一般。
他现在也明白了;过去他们之所以对他封锁消息以及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他;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他的健康。他要为此对大家表示感谢。
总之;他是变得通情达理的了。更重要的;是病前的那种灌夫骂座式的愤慨也相对地减少了;甚至听到最逆耳的消息;例如蔡攸被任为宣抚副使;他也能抑制自己的情结;还跟大家讲个笑话。
〃毕竟伯伯的本原足;体质好;才能这样快地化险为夷。〃刘锜娘子首先表示了乐观的看法;医官邢倞也同意这个看法。
可是有着更加细密的观察的亸娘发现爹的激愤固然减少了;可是沉思却加多了。特别当她丈夫从经抚房回来;带来直接与战争有关的消息后;爹往往沉默半响;不马上表示意见。有时还要闭上眼;表示希望安静一回。其实她知道;当大家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真正休息;而是在思索着。这种思索是深沉而痛苦的。她发现他通常是通夜转侧、不能成寐。年老人睡不着觉;或者睡了一两个时辰;醒后再也睡不着;这原是正常的现象。但她十分了解爹的这种通宵不眠是由于深思引起的。经过了那样的夜晚;到了第二天;他的眼睛里就充满血丝;精神愤懑不安;接待他们时;露出要想掩盖而又没有掩盖得成功的思想斗争的痕述。
亸娘偷空把这个发现告诉刘锜娘子和邢倞;大家在背地里推测;他一定在思量战场上得失胜负的因素;他比谁都多了解;多掌握这些。甚至连多少有点因为私心杂念而遮蔽了耳目的种师道;也没有他了解得深;掌握得多。
从医疗角度;邢倞不赞成他这种离群索居的深思;认为它要消耗病人很多的心血;不利于恢复;可是邢倞也无法阻止他的深思。像他这样一个责任心很强的军事参谋人员;怎能把一场关系全军命运的战争之胜负因素完全置之度外?
邢倞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个病家:他是个诗人;满口咯着血;还要做诗;家人把他的纸笔砚墨全藏去了。他说;你们可以没收我的纸笔;又怎能没收我头脑里的诗?诗人的构思象春蚕吐丝一样;不到最后死亡到来之前不会停止。家人扭不过他;只好把纸笔还他。他的最后的遗集《呕心沥血之草》;就是在他垂亡前三、四个月里呕心沥血地吟成的。
现在邢倞又碰到这样一个病人;他对之也同样束手无策。邢倞曾经战胜过赵隆的愤慨和坏脾气;却无法战胜他的严肃性。比较起他的愤慨;他的严肃性是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难于抗拒的。因此当赵隆出现了这种深思的表情时;邢倞不得不叹口气;跟随大家悄悄地退出病房;彼此相戒轻声谈话;小心走路;免得打扰了他。
他们猜到一半;他的确是在严肃地考虑战场上的胜负得失的因素。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朝廷的决策;已经无可挽回;那么他只能在这个既成事实面前为它考虑取胜之道;其他的选择是没有的。
可是他们没有猜到另外的一半——他正在经历和完成一个精神上的重大的转变。他从战争的激烈的反对者一变而成为战争的热烈的关心者、支持者和拥护者。他不是一个朝三暮四、毫无原则的人;之所以使他发生这样一个根本性的变化的逻辑是这样的:他不可能希望一场胜利的战争是他所反对的战争。这也是他唯一可能的选择。
(二)
大军出发前三天;赵隆又开始沉默了。这一次他表现出比过去任何一次更甚的深度。他丝毫不掩盖自己烦躁的心情;不掩盖暂时不希望别人进他房里去打扰他;暂时不希望继续他们的〃床边谈话〃的愿望。他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彻夜不眠的;深夜中还不住地用手捏着手指的骨节;使它发出清脆的〃咯咯〃声。这一切都表明他在思索;并且思索得很苦。
直到大军出发的前夕;在刘锜夫妇饯别了马扩以后;他把马扩留在自己房里;翁婿之间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
马扩以为他可能又要谈战略、战术的问题;其实关于这方面的话;他们已经谈过多次了;并且从各个角度上考虑过、设想过;再要谈也无非是炒炒冷饭罢了。老年人常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他特别注重的话题。可是今夜;他要谈的不是这个。
〃贤婿明天就要出征去了;〃他甩一句温和的话开始;〃信叔的公事又忙得紧;把俺这名老兵孤零零地撇在一边;好不丧气!〃
〃泰山安心养病;〃马扩安慰他道;〃等到身体痊愈了;种帅自然要派人来接。两军相交;兵革方殷;种帅左右怎少得你老人家?〃
〃但得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贤婿看看俺这把老骨头;这个病还好得了?邢老头多少日子不让起床。〃说着;他卷起衣袖;露出一臂膊的崚嶒瘦骨和纠结怒张的暗蓝色的血管。他忽然愤慨起来;用力搥着床档;气恼地骂道:〃童贯那厮;害得俺好苦呀!〃
〃童贯这等作恶;官家心里也自明白;那天信叔哥哥不是说了;泰山何必为他气恼?〃
〃近来俺也想得透了;童贯害了俺;拼着这条老命结交与他。也只是小事一段。只是想到令这等人到前线去主持军事;怎不叫俺忧心忡忡。官家既不相信他;何不就撤了他的职?〃
〃待他恶贯满盈之日;自有人收拾他;现在想了也自无用。只是想他童贯在前线纵有掣肘之处;这冲锋陷阵、调兵遣将之事;毕竟还要由种帅主张。童贯那厮岂不愿打了胜仗;他坐享其成!〃
〃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赵隆摇摇头说道;〃今日童贯以宣抚使名义节制此军;非昔日监军之比。你看他自己带了一军北上;就是要以此压倒种帅;而我军内部;嫌隙迭生;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机。贤婿离军中已久;未知其详;俺近来的烦恼也正是为此呢!〃
于是他沉吟一回;先把种师道与姚古、姚平仲之间的不睦告诉马扩。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马扩早就知道这两家由来已久的明争暗斗。但是赵隆以他平日观察所得;更多地谈到种师道心地狭窄的一面。他说:师克在和。两万熙河军久历戎行;卓著战功;是我军的一大主力。如果种帅存了偏见;把它撤在一边;岂非自损一肢?因此他再三嘱咐马扩到了军中;见到种师道时要转达他的意见。姚平仲少年逞性;但是个血性汉子;是军中的可用之才。熙河一军;也强劲善战。种帅千万要和衷共济;休为一时意气;误了大事。他又说;如果种帅一时憋不过来;要去找端孺出来相机转圜。
〃俺不得到军中去;这调停弥缝之事;全仗端孺从中斡旋了。〃他叹口气;然后给了种师中一个很高的评价道:〃忠以许国;和以协众;西军中的将帅;要是人人都像端孺一样;以大局为重;以一身为轻;事情就好办了。俺这个火爆性子;哪里比得上他?〃
从他高度评价种师中的几句话中;听得出他对他的上司、密友种师道;心中也是不无微词的。至于姚古;他久在他的部下;熟悉他的癖性。姚古既然是竞争统帅中失败的一方面;而且这次又不到前线去;对他的要求自不能与身为统帅的种师道相提并论。
又经过一阵的沉默;赵隆才郑重其事地谈出了第二个秘密。
〃近年来童贯在刘延庆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只看胜捷军久驻京西;备受优遇;就可知道他的用心险恶。种帅只看到刘延庆一向对他唯唯诺诺;不敢违抗;还以为庸才易使;却不知道他早被童贯拉过去;心已外向了。〃然后他断然地下结论道;〃异日偾两军之事者;必系刘延庆无疑;只怕种帅还蒙在鼓里呢!〃
这是他最不放心的事。过去在军中;怕伤了大家的和气;更怕为种师道多树一敌;隐忍未发。如今战机迫在眉睫;对此他不能再守缄默。他要马扩转告种师道留意此事。作战时千万不要把刘延庆一军放在重要的决胜的位置上;但也不能采取过激的排斥行为;免得〃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把刘延庆和他的亲信更怏地驱向童贯一边;减削了自己的力量。然后他补充道:
〃刘延庆不足惜;环庆一军也是我的手足;岂可任人宰割?〃
这个消息对于马扩也是十分震动的。他虽然怀有西军中对刘延庆共有的轻蔑感;却没有料到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赵隆是个直性子;平时对他无所不谈;只是涉及到军中的大事时;却是深沉和谨慎的;不肯随便发表议论。现在他听赵隆说;一军之内;有人心怀两端;确是取败之道。这个论断;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话虽如此说;贤婿也不必过于深虑。〃现在是轮到赵隆来安慰马扩;为他打气了。他说;〃今日之事;不利于我者数端;有利于我者也有数端;盈绌之数;必须通盘筹计;才得取胜。〃接着他就屈指历数了不利条件和有利条件;这些就是他在许多个漫漫长夜中深思冥想得出来的结论。有的马扩、刘锜已经听到、见到;有的却具有他们所不能够达到的战略价值。他要马扩把这些都带到统帅部;供今后作战时采用。于是继续道:〃总之;事在人为。如能全军用命;万众一心;指挥上又不出什么纰漏;以我西军之兵精将勇、人强马壮;未必不可操胜券。〃
马扩点头称是。
〃老一辈的人;筋骨已衰;暮气渐深;不济事了。〃他携起马扩双手;亲热而又严峻地叮嘱道;〃贤婿和信叔、适夷等久在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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