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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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1期-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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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个愣怔。接着他又指着旁边那个大胡子说: 
  “你去弄。他懂个狗屁,他娘的蛋!” 
  大胡子不敢耽搁,从我手里怯生生地拿过钢钎。 
  我们大伙儿都退到一边去。 
  大胡子瞄着,下唇发抖,胡子上总有什么滴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往石槛上面戳。戳一下,哗啦一声掉下一点儿……就那么戳戳点点。 
  老五火了。他一拐一拐走过去,大骂起来。他嫌大胡子太小心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对大伙说: 
  “狗蛋,都闪开!” 
  大伙继续后退,退,直退到一个角落里。就在这时候,在大家的一齐注视下,老五像举一杆矛枪一样,照准那些石槛猛地捅过去。“啪啪”两声,他一拐一拐往后退;又有东西掉下来,“呼通”一声,又一声,两块大石头落地了。老五歪着头瞄了瞄,又往前走。就在他刚刚迈过地上那一块大石头的时候,一阵砂土从头顶扬下来。老五喊了一声,我们大伙也喊了一声。我们都看到了:他的一只脚伤了,可是竟然能用钢钎拄地,利用它的反作用力猛地一下跳开老远——可惜他这一跳碰在旁边掉下来的另一块石头上,结果给绊倒了!还没等爬起来,只听得呼隆隆一声巨响,一阵砂石混起的巨流“呼”地一泻而下。 
  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整整十几米长的洞子给淤塞了。 
  所有的人都懵了。完了,什么都没有了,结局就摆在眼前。 
  大概是我第一个呼喊起来。我发疯地去扒那些石块,只几下指甲就脱落了。鲜血流出来,我像不知道。那些领工的人在外面喊,接着响起了哨子声,下一班的人也涌进来。他们从洞子外面干,我们从洞子里面扒……只用了一个多钟头就把石块扒掉了。可怜的老五衣服全被石块戳破了,有的地方被砸出了骨头。他的头骨被砸碎了。奇怪的是唯有那只失去了半个小趾头的脚还像原来一样,他亲手包上的那块破布还完好地缠在上面。钢钎倒在一旁,也被砸弯了。所有的人都坐在那儿,大家围拢着他。 
  大概以前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所以大家既不惊慌,也没有过多的眼泪。干脆就没有人泣哭,都安安静静地守着。我忍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我一下扑在了他残破的躯体上…… 
  老五被埋掉了。他由一些人抬着,顺着山谷下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被抬走了。我知道他也要被埋在那个穿花衣服的姑娘死去的丈夫身边。 
  一切如旧,上工下工,领饭,带着一身疲倦伏在自己的窝棚里呼呼大睡……一眨眼就没了一个嗓门粗犷的石洞巨人,没有了他的身影,没有了他的凶暴。我差不多没有听到一个人去议论他。大家在洞子里做活,不吭一声,只有一片锤子声,车轮的吱扭声。我也不提那个名字,我甚至为那一天哭出的声音感到羞愧——一切都在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遗忘。 
  遗忘本身是有意义的。有人曾经无数次地议论过遗忘的罪过、它所带来的苦难,可是就没有人去想一下,遗忘使我们免除了多少苦难。人们应该重新看待遗忘。既然苦难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谴责遗忘呢? 
  有一刻我的手竟然到背囊寻找什么,是一支笔。我找到了,接着又找到一块包馒头用的黑纸片……我今夜第一次歌唱遗忘/像看到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白了胡须,浑了眼睛/打发了老伴的第二天/摸起了烟斗,我要细心品尝…… 
  可惜我还是不能遗忘。心里涩涩的,最后不得不把笔扔掉。我走到了窝棚外边,重新看那片绿色的山谷,看顺着斜坡弯弯曲曲的那条小路。我在想,那条小路上走过两个人,一老一少,他们都死在洞子里。那个年轻人离去了,留下他的未婚妻——那个两眼漆黑明亮却总是一声不吭的送饭姑娘。我还想到了父亲……每个人都游动在死亡的海洋里,噩运大张着它的网…… 
  正站着,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督工。他鼻子奇怪地往上蹙着说:“大掌柜叫你去一趟!” 
  我有些慌,但很快平静下来。我走进小石头房子。 
  大掌柜正在那儿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故做惊讶和轻松地问:“大掌柜这是在喝什么东西?黑咕咚咚的?” 
  周子笑了。他一笑一只眼睛就往旁斜着。这个家伙的眼睛原来多少有点毛病。笑过之后他突然站起,在屋内踱起了步子。他背着手。我想他这个动作大概是从电影上学来的。他正把自己看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这样踱了几步,踱到我面前猛地停住,伸手指着我的鼻梁说: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被他这一手给弄了个愣怔。我很快就笑了: 
  “大掌柜,俺外地人来这里挣个血汗钱不易哩!” 
  我模仿着小怀的口气说话。 
  他哼哼笑:“你到底是哪里人?” 
  我伸手指了指那架大山的西南方向:“十八里铺子。”说完这句话我心里也有点好笑,因为那是我顺口胡编的名字,编得迅速而准确。准确就是因为我知道“十八里铺”这样的村名在南南北北可算不止一处。他哼一声,抬起眼皮看看我: 
  “你原来在村里是做什么的?” 
  “没做什么,种种地,零零碎碎干点活计,糊口饭吃吧。” 
  周子在衣服的夹层摸索着,把一张黑乎乎的纸片掏出来,在桌子上一拍:“种地的能写出这东西吗?” 
  我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它就是我随手涂抹的东西。我的心“扑扑”跳了两下,接上说:“这不过是……” 
  周子哼哼着:“你敢玩我?” 
  我立刻说:“大掌柜,我不是玩你,我不过是玩玩这东西。早年我是个民办教师,那时候我见了这些长短句就要抄下。这是我抄来的呀!” 
  “那你为什么不做教师了?” 
  “俺不好意思说哩。” 
  这样慢吞吞回答,实际上是在心里编造理由。周子发出一声:“嗯?” 
  我终于编造出来了:“是这样,大掌柜。有一年上,那时俺更年轻哩,心里一热,和村头的闺女……就这么着,村头把俺赶出了学校。俺就摸起了锄头头……” 
  周子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捏弄我的肩膀:“不错,你小子有两下子呀。不错,你还算说了实话,你娘的狗蛋。在这里做活可不兴玩那一套。我这里有一把小刀,锋快锋快——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 
  “我是说起了性的人,我们就给他划上一刀——阉了算完。” 
  “大掌柜,俺是冲着钱来的,钱才是好东西啊。俺那口子在山那边领着孩子送俺说:‘娃他爹,衣兜里装满票子就往回跑,切莫耽搁啊!’” 
  周子问:“装满没?” 
  “没。” 
  周子笑着:“那要看你的衣兜大小了。力气大,心眼活,就得多准备几个兜子。” 
  我连连点头:“我还有个大背囊,到时候也能用上。” 
  周子哈哈大笑了。他笑得真开心。他大概觉得我没有说谎。 
  中篇 
   
   
  第三章 
   
  卖锡壶 
   
  1 
   
  “有买锡壶的吗?” 
  庄周一路吆喝着往前走,目不斜视。直到走出街市、村庄,一个人走向野地的时候,他偶尔还是要这样喊上一句:“有买锡壶的吗?” 
  一个有破洞眼的锡壶挂在脖子上。大概除了收购废金属的以外,没有一个人会来光顾。他大概也从来没有真的打谱把它卖掉。好像这只是他的护身符,一件珍爱之宝,宛如珍珠玛瑙和钻石。卖锡壶的庄周满脸灰污,衣服破烂,一双眼睛无精打采,压根就不像一个买卖人。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是趿拉着鞋子。只要他一走进村落,街道上的人就看着他,伸手指点说: 
  “济公……” 
  他像是没有听见,头也不回。整个人已经疲倦极了,一口气跑了三天三夜,困了就在沟底茅窝睡一觉,渴了就伏上洼地喝点冷水。肚子咕咕响,有时痛得满地打滚,可总能奇迹般地站起来。早晨他揉揉肚子,看看云彩里的太阳,打个哈欠继续往前。 
  这把又脏又破的锡壶派了一个好用场,它虽然模样不好,可总算使人有个营生可干……那天他急火火沿着一条巷子往城市东南奔跑,因为那里靠近郊区;他本想从立交桥下边钻过,可是离桥很远就看见了排成一列的警车,立刻止住了脚步。他迎着拥挤的市场往前,一直跑向南郊,拥入小山包下的农贸市场。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可以化入那些混乱的人群。穿过一个卖牛仔裤的小摊,旁边是炸油糕卖羊肉串的;再往前,沿路摆开一片片灰布,上面摆了一溜又大又胖的死老鼠,这当然是卖老鼠药的……不断从悬挂了东西的绳子下面钻过,有一次碰在一个胖女人的身上,招来一顿粗骂。他急急奔走,顾不得各种埋怨。前面是一个卖柿子的,他突然那么想吃一只软软的甜柿子。他闻到了浓烈的甜味和特殊的香味。摸出了几张纸币,买了三个柿子……他嘴上沾满柿子糊,低头从黄色书摊旁边蹿过。远处的法国梧桐树下传来阵阵喝彩,那里围了一圈人。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光着上身,满是油汗和灰土,这会儿正像一只鸡那样使劲伸着脖子,脸上极为痛苦。庄周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正这时,汉子往前探去的头颅一颤,啊啊两声,从肚子里喷出两颗鸡蛋大的铁球,上面沾满了唾液和鲜血……旁边的人热烈鼓掌。大汉身后的小丫头端着帽子收钱。庄周没有钱,不敢再看……他正挤着人空往旁边挪动,一个人就喊: 
  “瞎眼瞎眼!” 
  一个和他一样的衣衫破烂的家伙抄着手坐在人行道上,被他踩着了衣襟。那人骂过之后仍抄手低头,注视着眼前的一件器具——一把有破洞的锡壶……这人专注的神采让庄周好奇,他不禁蹲下来。那个人随即扬起嗓门喊:“卖锡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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