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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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 念 狼-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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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头两侧,一对耳朵竟动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耳朵呀,
长而尖,向上耸着,高出眼眉。相书里讲过这种耳形的人聪明,固执,但刹那间钻
进我脑子里的一个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许经年累月与野兽打交道,也逐渐
使自己的形象与野兽较相近似了。舅舅的话是有道理的,人从事一种职业干得久了,
人会依赖这个职业而活着,这就是异化。我在西京城里,见过了许多离退休的领导
干部,他们在位时虽是工作繁忙、人事复杂,但多么威严、刚强和健康,一旦离退
下来身体急剧地坏了,且极易患上老年痴呆病。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她是一
生的家庭妇女,在她七十多岁时,我就想请一个保姆,而她坚决反对,家里买菜做
饭、拖地洗衣必须她干,到了八十三岁,眼看着她已干不了活了,我说请保姆吧,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她没有用了。保姆请来,她却与保姆搞不到一块,要指责
这样指责那样,保姆赌气离开家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快活,竟在厨房为我炒了四个
菜。想到我的母亲,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将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没有了报
纸杂志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学就学习着写作,并干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
落和恐慌吗?“对着的,舅舅,”我对舅舅说,“可是专员他考虑的是整个商州,
他担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果到了狼像大熊猫一样要灭绝了,也像
施德主任他们为了繁殖出一个大熊猫要花那么大的代价,那就一切都来不及了,我
们不愿意让后代成为人工繁殖狼的专家吧。”舅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一句“你可
以当专员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趔趄了一下,几乎要
跌倒,我赶忙去扶他,以为他突然崴了脚脖子。
    脚脖子并没有崴,他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你指的是什么?”
    “身子骨。”“这么壮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是吗,舅舅的脖子梗起来,
那后颈上的伤疤变换着颜色,双腿一跃上了床边的桌子,无声无息如猫一样,更惊
奇的是他又从东墙根跳到西墙根,从西墙根跳到东墙根,弹来弹去像只皮球,末了
就四肢分开整个身子离地贴在了墙上。我从未见过这般好功夫的人,直叫唤:慢着
慢着。他从墙上落下,就地一滚,坐在了地上,我的掌声随即响起来。
    瞬间里,土墙上的木橛子却松动了,鬼晓得这是什么缘故木橛子就松动了,挂
着的枪沉沉地跌下来,就在舅舅的身子左边直直地立着,然后倒下去。舅舅并没有
伸手去抓,眼瞧着它跨地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气登时从脸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软
下来,头垂着是夜里的向日葵。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
他是个粗人,竟比我还敏感!他一定是在看电视时,电视里出现炒菜,就能闻到炒
菜味,剪理头发时就觉得头发也疼,身上的痒痒肉多,受不得别人戳戳摸摸,我完
全以我的切身经验去揣度他,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为一个猎人是如何地不相宜,
但他颓然的样子使我不敢,我只说:“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舅舅没有理我。
    “能不能领了我再跑跑商州,让我为那十五只狼拍照,留下一份资料呢?”
    舅舅抬起头看着我,嘴皱得像个小黑洞。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为我想用我的摄影机为商州仅存的十五只狼拍下照片,
这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为二的,但我说出口就觉得这要求对他太残酷。舅
舅的嘴严严地合起来,同时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接着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猎
枪。这时候我却看见舅舅抓住的并不是猎枪而是一条蛇,柔软滑腻的一条蛇,我惊
得要叫起来。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赶紧捂住了嘴,因为舅舅手里拄着的是猎枪,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经拄着枪
把身子撑起来了。
    “行吧。”他答应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机,提议要为他拍一张照片,他开了门将富贵拉了进来,又把那
杆枪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脸,立正着让我拍摄。
    他说,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拍猎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摄商州最后一个猎人的
照片时,照相机的灯光却怎么也不能闪,我以为是电量不够,摆弄着对着别的地方
试照,灯光却好好的,又以为是灯光的接触不好,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有什么毛病
呀,可就是对着他无法闪灯。舅舅很是遗憾,嘟哝着这是日弄他么,脸都洗了却照
不成。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功能,或
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可那晚确确
实实是这样。
 

                                 贾平凹·怀念狼             第七章      
                                 
                                   
    (……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功能,
或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可那晚确
确实实是这样。)
    离奇的认亲和自我拯救计划的制定使我多少有些轻狂了,我们商定了天一亮就
告别施德主任,告别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闹了一夜的黄专家彻
底是疯了,他是在后半夜再次脱掉裤子,甚至把生殖器夹在腿缝里说他是母的,是
母大熊猫,要生个仔呀,接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打碎了水壶、镜子、烟灰缸、玻
璃茶几和挂在墙上的一张奖状框,又把十多年的关于大熊猫研究的书籍全都撕了,
撕了还用水泡湿,放在糍粑的石臼里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劝他,他见谁骂谁,
甚至还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脸皮,施德主任只好下令用绳索捆绑了他让其安静下来。
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巨烈挣扎,绳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脚脖上一道道渗血的伤痕。
施德主任又把绳索解下来,将床单撕成一绺一绺的用来拴住了他的四肢,闭着眼在
他的下巴上猛击一掌,将其打昏,抬着要往州城医院去治疗。山区人把喂成的猪就
是这样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镇出售的,但出售猪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
黄专家却像出丧一般,人们哭哭泣泣。
    基地里没有了大熊猫,没有完成政府交给他们的任务,所有的专家需要返回州
城向专员汇报,而专员和政府一定会怪罪他们的。为了充分证明他们高超的科技水
平和曾经认真细致地工作过,施德主任央求我是否能一块下山,因为我有大熊猫整
个生产过程的录像带,可以为他们证明和说情。这牵涉到几十人的身家利益,我只
好同意了,舅舅当然也跟着我,我们就雇佣了九户山民中的精壮劳力将黄专家连人
带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边栽种了枳树,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结橘的那种,但在秦岭深处,
它却叶子极小,生满锥子一样的硬刺,挂着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却可下药的果子。
枳树栽种在路边是为了护基地的院墙,现在却扯拉着一撮一撮灰的毛绒,并有一道
白花花的稀粪淋洒了三丈余长。我捡了一撮毛绒,想起了一首歌谣,是欠账人对讨
债者的许诺:大路边,栽枣棘,栽下枣棘挂羊毛,挂上羊毛织成绒,拿到新疆去卖
钱,卖下钱了给你还。但舅舅说,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迁徙时遗的,舅舅还说,
他拿着枪出来的时候,三只狼正从这院墙根经过,它们的口里都衔着一撮野花,按
顺序地放在院墙根,其中一只钻过了枳树丛趴在院墙头上往院子里看,身子胖胖的,
努力地趴在那里,一边看嘴里还吱吱不已,他喊了一声,狼从墙头上掉下来。
    “我没有开枪,”舅舅说,“那只狼掉下来一瘸一瘸地,我以为它受伤了,迟
疑一下,它就逃窜了。
    它以为它逃窜得快哩,其实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着了,可院子里黄专家在疯叫
着,我再开枪会更吓着他……“”狼一定知道大熊猫死了……“我咕哝了一句。舅
舅说狼是迁徙的,大熊猫一死狼就迁徙了。狼衔放了野花和趴在墙头上是要为大熊
猫哀悼吗,还是最后离开的时候要瞧瞧这些专家的可怜样呢?专家们听到我的话,
都转过脸来,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
一声:”狼,狼!“说龟就来蛇,山地里常常就这么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数百米长
的院墙拐弯处,一个人弯腰背着一块木板,而木板上是伏着一只狼的。我第一回真
真切切看见活着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点,两只前爪从木板的两个窟窿中伸出来被
木板下的人紧紧抓住,两只后腿就搭拉下来竟随着人前行而行,仍还有一头猪,胖
墩墩的小猪,跟在后边碎步儿紧跑。
    舅舅见我说出那话,故意不搭理,弯下腰去系鞋带,猛地听见施德叫喊了一声
狼,他是一下子将蹲着的身子凭空弹起,跃出了五步之远,我看见他突然拉细拉长,
几乎是他平时的一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缩一团,而枪已经端起来了。我尖叫了一
声,几乎同时双手捂了耳朵,舅舅却没有放响,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
海根,你这短腿,在哪儿捉住的?”
    木板下的脑袋就努力挺起来,这是一个长着一副大鼻子却是一双短腿的男人,
他一直腰,狼的下半个身子几乎就要坐在了地上:“这不是队长吗!我在下湾林那
儿挖了陷阱原本要捉那只野狗的,没想到来的是狼,你瞧瞧,你们猎人能背狼,我
也能背了狼哩!”舅舅说:“能行!你把它放下来,让我瞧瞧它是谁?”
    海根真地就把木板同狼跨地一声撂在了地上,撒了脚往我们这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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