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报·大家大讲堂 作者: 钱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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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报·大家大讲堂 作者: 钱穆等-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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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有呢?我不相信中国几亿人中没有好的文学人才。是不是顾忌多了?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创作不出来。今天我们是更伟大的时代呀!照李希凡的说法,曹雪芹是处在一个灰色的、没落的、封建的社会,和现在是不能比的。但照我所知关于曹雪芹的写作经过,尽管他在生活上,甚至其他方面,都受到很多限制,至少他的创作本身没有受到什么政治标准的干涉。所以,这一点,我们要好好反省一下,到底我们要做什么选择,《红楼梦》的例子更可以用来说明,自由创作与革命和建设国家有关无关这一问题。曹雪芹的作品,无论从动机说,或从当时的社会效果说,都与人民没有显著的关系。当他在写作的时候,他明明说自己〃无才去补天〃,他没有什么革命或建设的雄心壮志。 
  在清代读《红楼梦》的人,我们所知道的也都是些满族没落的贵族,或知识分子。《红楼梦》与民众究竟有何关系?但是,今天跟人民有很大关系了,是不是?这是眼前的例子。《红楼梦》与《水浒传》不同,《水浒传》是民间讲故事讲出来的,所以一开始就与人民有关,《红楼梦》最初只有稿本、抄本,没有正式发表,只有少数知识分子看得到,而且在清朝可算是一部禁书。到清末民初才慢慢有人研究,但也限于少数知识分子。可是今天是不是到了人民手上呢?所以与人民有关无关,恐怕不能当时就决定,也不是十年、二十年可以下得断语的,这要经过长时间的考验。今天已有大批作家在有意识地创作与人民大众有关的作品了。作家们下乡去学习,到工厂里去学习,去直接体验人民的生活,所写出来的东西,当然直接和人民有关系。可是这些作品是不是都为人民所接受、欢迎呢?并且,即使作品在一个时期内受到欢迎,以后又会不会出问题呢?所谓社会效果又是根据什么标准来订立的呢?我从前看过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记得是在1950年从上海到广州的火车上看的,她写知识分子下乡参加土改,我觉得写得相当好。这本书在当时也是很有名的,后来丁玲出事了,这本书也没有人读了…… 
  中国知识分子一向反对因人废言。一个在政治上犯了错误的人,甚至犯了严重错误的人,他所说的话可能还包括有真理的成分。明清两代的文字狱,因人废言的例就很多。可见这是中国的老传统。在哲学史研究方面,有个搞庄子的关锋,也很有见地。他讲庄子的逍遥游,讲有待无待,译注《庄子》内七篇,另外还有不少文章,曾经辑成专书。在〃文革〃的时候,一度地位很高,忽然把他打成〃左派〃,好像是极〃左派〃,所以他研究庄子的书也没有了。又譬如侯外庐关于中国思想方面的研究,也有写得很好的。他也编了一些书,出版了一些集子。忽然间,政治上出了问题,他所编写的许多书也都废掉了,甚至连带着他所提倡的古代思想家也跟着不能重见天日……还可以举很多例子。我不赞成这种作风。文学创作也好,学术研究也好,一个人的作品与他在政治上的是非应该分开。这一点苏联也未能全免,不过好像没有中国那么严格。也许是传统的关系吧!像普列汉诺夫写了《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是马克思主义中一部好作品,会得到列宁的赞扬。普氏后来在政治上也出了问题。但他这部书始终流传。可见苏联有时并不把人与他的作品完全混为一谈。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 
  学术自由诚然会带来不好的副产品,如无聊、灰色之类。但这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补救的。放纵的自由,今天没有人会同情。我在一开始已指出,我们只希望有一种〃不完全的学术自由〃。可是另一方面,如果我们限制自由太甚,结果害处可能更大,可能变成空白,变成贫乏。所以,这中间的利害得失,很费斟酌。究竟怎么选择只好因人而异。但我自己的意见很确定。如果只有两条路让我选择,我宁可接受学术自由,虽然它带来一些不好的后果。我不希望思想界、学术界、文艺界为一种空白和贫乏的空气所笼罩,个人创作经过太多的外在控制和检查以后,它的创造性已慢慢地给磨光了。在这样情形下,所产生的东西势必都成刻板文章。古人所谓〃黄茅白苇,一望皆是〃,就指思想和艺术的贫乏而说的。 
  所以,如果我们认为文化的多彩多姿是一个基本价值的话,我们必须有适当的自由。百分之百的自由,开始的时候我已经讲了,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也从来没有存在过。但不能说没有百分之百的自由,就说一点自由也不许有。这是两回事。我觉得在政治安定、社会有自信心的状态之下,让学者、作家、艺术家,自由地发挥他们的创造力,是提高人类文化水平的唯一道路。有这种自由,或是没有这种自由,借用毛泽东的话来说,这里是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高低之分〃的。 
  问:坚持学术必须自由的人,既认为那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主要动力,是发挥人类创造性、好奇心的必要条件,这种看法是否有人类进步史实为依据呢?   
  答:学术自由有什么好处,为什么那是推动社会主要的动力,这些问题我们在上面已多少提出了解答。但是我们不能把学术文化和知识分子的问题完全分开。知识分子纵然不是文化创造的唯一人群,但毕竟起过重要的历史作用。知识分子在俄国是所谓intelligentsia。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讨论得很多。这个阶层是非常有用的,为什么有用呢?我们先从社会学的观点来讲。我们要看一个社会有没有活力,着眼点之一是要看它有没有free floating resources(自由流动资源),free floating就是自由流动,这是非常重要一个概念。free floating resources不单包括人才,还包括物资。物资也是要有流动的,譬如中国古代讲藏富于民,财富要藏在民间。因为财富若集中于中央政府的话,遇到有好大喜功的帝王如汉武帝,或穷奢极侈的如隋炀帝,可能不用几年就浪费光了。但是财富藏于民间,反而比较可靠些。遇到国家有危机,急需钱用,政府随时可以征调,今天美国也可以讲是藏富于民。最近美国犹太人帮助以色列,一下子就有很多钱捐出来,钱从哪里来呢?当然从民间来。如果钱都在政府的手上,政府不一定肯拿出来,而且也不便拿出来,因为会引起外交上的困难。因此,可以看出来,社会上有free 
floating resources,也有可以应付危机的好处。以上是讲物资方面。现在再讲知识分子方面。知识分子,社会学家一般都认为不属于任何特殊的阶级。但是若有人根据某种教条硬说我是某一阶级,硬给我戴个帽子,在某种情况下,我也只好忍受,甚至承认。不过我心里是不能服气的。知识分子可以有阶级倾向,但这种倾向也是可变的,他绝没有固定的阶级隶属性。 
  知识分子不属于某一个阶级,正是〃知识分子〃Intellectual的特征之一,他不代表特定的阶级,他是free floating,自由游动的,像中国过去的游士,游是东跑西跑,游就是流动的意思。游士是社会的力量,是藏在社会上的各种各样的才源,看你怎样用。它有没有价值,要看国家是不是善于运用。财富可以运用,人力也可以运用。所以free floating resources这个观念,我们应该强调。这是社会学的观点。记得最初是Max Webez提出来的,后来别的人又加以发挥。我想中国的知识分子,最特有的性格,是他不把自己等同于任何一个特定的阶级。他可以代表不同的阶级说话,譬如我们上面提到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观念就表示并不属于某一阶级。他强调普遍性天下。古代如此,近代社会复杂,知识分子的游动性就更显著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之勇于参加革命,甚至迫不及待地要〃自我取消〃,从主观动机说,也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的一种变相或扭曲。他们也许有时替无产阶级说话,也许有时又代资产阶级发言,总之他们的阶级是不固定的,是流动的。我们虽然不敢说,这是社会主要的动力,但确是相常大的一股动力。一个社会如果完全没有free floating resources,那么就会有逐渐僵化的危险。因此,这个流动性,我认为相当必要。历史上所谓异端,非正统以至反正统的人,大都是从free floating resources,即从自由流动的人才方面来的。所以,从这一观点看,古代的游士,或者游侠,(游士是文的,游侠是武的,文武两方面在社会上都有),都可以认为是自由流动的才源。而且都为专制政治所不容。汉代就是如此,汉代的所谓酷吏专打击游侠,而酷吏大致以法家成分为多。汉代的办法是取消游士、游侠,取消地方上的小集团。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来,专制政府基本上是讨厌free floating resources的。这一点自然不难理解,因为free floating resources对中央集权不利。并且,自由流动资源太多了,也确会影响整个社会的安定。我在这里也绝不是无条件地提倡它。   
  在汉代专制政府之下,社会上最大的财源如盐、铁,也要由政府来控制,这也是限制free floating resources发展的一个方式,总之,专制政府要把free floating resources减到最小限度。   
  但从另外一方面看,如果让社会上保持一定程度的free floating resources它可以成为社会上一种源头活水。人类学大师A。L。Kroeber写过一本书:Configurations of Cultural Growth是一本很有名的书,他虽是人类学家,但喜欢研究历史。在这本书里,他把大量资料,说明世界几个主要文明的成长形态。他把哲学、科学、文学以及各种艺术都分专章研究。但是有趣的是,他的研究显出历史上很多创造性的时代,大都是天才能自由发展的时代。即有大量的天才涌现,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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