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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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3期-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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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的人们,对她曾经是军人的经历只感兴趣一小会就转了话题。毕竟,他们是自恋的文艺人士,对自己感兴趣还来不及呢,于是又夸夸地谈起了自己曾出演过的影视剧目。他们的声音是响亮的,同时也是心虚的。这些年有名的影视剧,像《突出重围》《雍正王朝》《红顶商人》等,都有过他们的影迹。这很可疑,几个男演员的脸陌生平常。他们又强调,是哪个哪个配角,红军的哪个副连长。报社的人再回想,还是没什么印象,谁能记得那些一闪而过的小角色呢,简直是,有点可怜。而红毛衣记者,心里越是有点蔑视,脸上就越是没有丁点小瞧的意思,恍然大悟地叫着:“呀,原来就是你呀,你比荧屏上还帅,那角色很出彩呀!”报社方的捧场换来演艺方的无限感激,他们反而真诚地谦虚起来:“哪里哪里,说真的,我们也不过就是些不入流的小演员。”“但是!”一个粗豪的男演员用力地擂擂自己的胸膛:“我们是有实力的,只要这部戏拍得成功,我们就有可能大红大紫!”他踌躇满志、铿锵有力得像个涉世不深的少年,实际呢,这剧组从导演到演员,都是胡子碴碴的老男人了。虽然他们满嘴“男生男孩”的时尚用语,但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们起码都有五十多岁了。文艺界人士,若不出名成家,若没有“摄像机拍摄记者采访和八卦新闻”撑着精气神,他们就会连普通人安逸知足的福相都没有,一个个全是逞强又虚弱、骨头架子塌下来的落魄样。 
  “胜者为王败者寇”,人世的道理残忍又正确,所以红毛衣记者嘴上虽然客气着,内心已一针见血地断定了他们的前途:他们老了,又混在吃青春饭的名利场里,已是翻身无望,再搏不出什么名堂啦。 
  就是看穿他们的底牌,她也并没有真正地看不起。相反,她还有些同病相怜的酸涩呢。说到底,谁又是真正的胜利者呢?跟最初的梦想比起来,天下恐怕谁也不敢妄下断言,自己就是成功圆满的。比如说沦落风尘的女子,或者会羡慕做事业的女强人,女强人凭本事挣钱吃饭,不用出卖肉体,但她没有在生涯里出卖过灵魂吗?出卖肉体不一定就比出卖灵魂更卑贱,一事无成和追求不到更美好的人生一样痛苦无奈。就说她自己吧,在别人眼里也算地位阶层不错的女子,但谁又知道,在她的光鲜生活深处,是什么样挫败或错乱的生活呢?专挖明星隐私、猎狗般敏捷无情凶狠的“娱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单位中坚分子”;忍受着上司常年的性骚扰既要让他偷不着,还要时不时搔首弄姿巩固一下自身地位的女下级;热衷看黄色碟片和恐怖故事的初级变态者;有婚外情对丈夫不忠的女人;天天想着周游世界探险无限,却只能日复一日游走在一个水泥森林中的“都市雌兽”——这便是她在生活深处的真正面目。而她,在额头清新的女兵岁月,还梦想过成为指挥千军万马、拥有出色军事才华的女将军呢。现在,她坐拥在自己的沉沉岁月上,能蔑视谁,能垂怜谁?因为怜惜自己,她对落魄的男演员们动了情。 
  她对他们笑起来,笑容真挚温柔,对这虚情疏远的酒宴,突然就抛出了真心的绣球。莫名的,大家就都有了感动,感动于这样陌生的一群人相聚一堂也是种难得的缘分吧。几个男演员真心地对红毛衣记者说着:“认识你很高兴!”他们推角落里一个年龄最大最沉默的男演员与红毛衣记者喝一杯,一杯友谊酒。 
  那不怎么说话的男演员坐在角落里,年龄在五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都被别人忘了。现在同伴们终于意识到对他的冷落,安抚般把他推到众人的视线前。他所以不引人注目,除了最老气老实外,还因为,那是大家都说不出口的,就是他的落魄相最深刻,像他的皱纹那么深刻,混糅在疲惫的眼睛和讨好的表情里。就是在一般人群里,他也属于最可怜相的那类,处在长期无人搭理无人关注的环境里,尤其他又在演艺界,不曝光不上镜没记者采访没影迷追捧,环境就更加残酷,简直就是一株失去了雨露滋润和阳光照耀的秋草。 
  这秋草般焦灼干枯的老演员,干笑着举起了酒杯。同伴们不免惶然,他们害怕红毛衣记者会像他们自己那样慢待老演员。于是他们强调着,其实老大哥很不简单,他是我们男演员中惟一做过男主角的,那片子从头到尾都是围着他拍的呢!“是么?”红毛衣记者免不了要问问:“是哪部片子呀?”那老演员又不自信又得意地回答:“是80年代后期拍的一部恐怖片《青铜狂魔》,我,就是演那个青铜狂魔的!”他说着今生惟一的勋章,自豪又神往,片刻后又黯然:“不过,那是我这辈子惟一的主角戏,后来我离开演艺圈几年,后来我就老跟不上趟,被时代甩下了,现在机会都是年轻小伙子的啦。” 
  老演员自说自话,红毛衣记者却痴在了那里。《青铜狂魔》是她少女时代的一个梦,隔着这些年,因为这老演员的自我介绍,一切又匆匆回来了。那时她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在新兵集训快结束时,同其他小女兵们一块去看那场恐怖电影。她被那青铜狂魔吓掉了魂,深夜里同女兵们上厕所尖叫着往回跑。吓昏头的她一头就撞进闻声跑过来的男班长怀里。 
  往日的事就像惊雷般在她眼前炸响,她突然就如少女般红着脸激动地叫起来:“什么,《青铜狂魔》是你演的?我看过,看过那场电影呀!” 
  老演员因为她的激动也激动起来,终于有人目睹他人生惟一的勋章了,终于有人像影迷那样对他喊起来。但马上,他的脸颊又心虚地红了。老演员的虚荣天性之余,还有着可贵的诚实,因为这一切归根到底,不但不了不起,还有点丢人呢。他在那部影片里,从头到尾没有一次真正严格意义上的露脸,全是涂抹着红血浆与黑墨汁做凶狠的杀人状。他带着那涂抹得怪诞狰狞的假面具,就是通篇都是他的大特写,又和影片里桌子椅子等道具有什么差别呢?归根到底,他这演艺生涯里的“主角勋章”是经不起推敲、不成立的。他明知道这荣耀是可笑的烟雾弹,为什么还要屡屡炫耀呢?因为他有自己的那一套侥幸与滑头,反正这是部没什么人看过的三流恐怖片,又早都淹没在无数国产烂片和长长岁月里,还会有谁来认证这“勋章”的含金量呢?哪里晓得,这些年过去了,还真有一个看过影片的人,真的像影迷那样叫起来。老演员的狂喜只闪一下,立即就被新一轮的羞愧咬住了。 
  仿佛伪金的衣服被人剥去,他有着赤身裸体的真切羞耻。为了遮羞,他只好喃喃地嘟哝着:“没什么,没什么,那真是部烂片子,难为你还记着……”他都不敢正眼看她了。可那红毛衣女子,面红耳赤,表情激动,倒真像个忠实影迷呢。 
  她的激动,当然和《青铜狂魔》有关,但却不是内容,而是影片后的余波。《青铜狂魔》是她生命的重要里程碑,从此,她就有了爱与性,有了恨和泪。那影片,是她命运开始的地方。 
  她扑进那个男班长的怀抱里,恐惧五秒钟后就挥发掉了。她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个男人的怀抱,烟味汗味男人味扑面而来,粗糙陌生而温暖。她少女柔软的身躯也使男班长的胸膛和胳膊愣住,就这么叽哇叫着跑过来一扑一靠—搂,她立即从一大群面目模糊的女兵中脱颖而出,成为实实在在、饱饱满满的诱人少女。恐惧冲破管理者和被管者的隔膜,紧接着又把爱和性的气息注满他们的心胸。于是,恐惧的颤抖变成了爱的颤抖。 
  他和她恋爱了,犯着三重的罪:男女兵恋爱的罪,班长士兵恋爱越级犯规的罪,偷吃禁果生活作风的罪。他们真是害怕呀,那是比对青铜狂魔还要深刻入骨的恐惧,一旦被发现就万劫不复的现实恐惧。短短一段时间,他们就被痛苦煎熬到骨瘦如柴的地步。那枚恐惧的长钉,钉得越深越痛,他们就越难舍难分,如胶似漆。癫狂迷恋的爱情呀,她和他,发着所有痴男怨女都发过的海誓山盟,永不分离、生生世世。但是,什么都抵不过岁月,什么都抗不过分离。他终于考上军校离开了连队,这下她以为可以畅通无阻、名正言顺了。他们来往着,你来探我,我去看你,睡觉谈心,花前月下。谁知渐渐地,他就没劲了,她也没劲了,连陈世美抛弃秦香莲的伤心绝望都没有,他们就平静冷淡地分手了。他们之间曾经致命的吸引力,随着辛辣恐惧的消散,就那么无奈何地消失了。 
  后来,他找他的同学恋爱结婚,她也考上军校,毕业后找个人恋爱结婚。从此他们天南海北,再没联系。她想起他时,令她心头着火的,仍是被“青铜狂魔”逼的那一抱最惊心,仍是最初那偷偷摸摸的恋情最动魄。至于平淡顺畅的下半场,她像患了失忆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个“青铜狂魔”夜之后,她的爱开始了,然后一环一环,链接在她以后长长的女人岁月里。后来的情欲看似无关,其实都在原始的从前定下了基调和纲要,那就是:要恐惧,要犯规,要在淡如白水的日子里尽力有一点戏的剧烈性。《青铜狂魔》给她一生的重要影响,在日后有着这些:拥抱接吻,昏黑夜里灼热的性欲,愈是泥泞脏乱愈是有激情,愈是有鬼魂飘荡、抓奸在即的恐惧就愈是迷乱,还有偷偷流产的疼痛,如在戏中的伤心泪水,多年来对恐怖故事的上瘾癖好,几个隐隐作痛腰酸腹胀的妇科疾病,一生作茧自缚无法圆满的情欲痛苦主义者…… 
  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她激动难忍,却只能欲言又止。她能对他表白,他所主演的那个三流恐怖烂片,对她一生重要的影响和改变么?没有那个青铜狂魔,她真不知道以后是另外什么样。也可能还是这样,所有的都由她的性情人格命运预设好了,《青铜狂魔》不过是把这一切点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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