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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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5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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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她看着我们,打了声招呼。 
  “早。”我向她挥了挥手,递过收费的单据和两个硬币。她无精打采地接了过去,把单据往机器里送去,伸手按了按钮,横栏举了上去,让我们的车过去。 
  “祝你们今天愉快。”她手肘靠在亭子的窗台上,托着脸,说。 
  她显得很落寞,我想找个有趣的话说说,让她笑笑,但是我想不起来,只好说了声:“你也一样。” 
  接下去的路都是乡村的公路,黄线隔开两条道,路两旁是延伸到地平线上的农田。偶尔过一个小镇,清一色几十栋的楼房,几百米长的小镇的大街,街边几间商店。街道很干净,房子也很整洁,精心维护过的样子。过了小镇,是个小教堂,边上一块墓地,竖些墓碑。每个小镇的模样都相似,墓地的规模也都相近,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虽然天早亮了。 
  又开了一阵,远远的农田另一面有些灰色的建筑物,姚明成看了看地图,说:“就是那。机场。跳伞的地方。”边上一个很大的路标,一个箭头指着向左的黄土路。转上了路,从一片黄色的被车轮带起的土雾里开到了那几栋建筑物前,在个黄土的停车场上停下车。场上停了辆黑色的奔驰,周围很静,没个人影。 
  “来早了。”我说。 
  “这跳伞学校的老板肯定已经来了。”姚明成指了指奔驰。 
  “就像是淘金的十有八九穷得只有屁股上的那条牛仔裤,发财的倒是造牛仔裤的老兄。” 
  楼是几十年的旧楼房,木板的门上油漆都有些剥落的模样,露出底下更早以前刷上的一层绿漆。隔着窗户看进去,没有灯光,黑幽幽的一片。楼的这一侧开着扇门,里面似乎有人影在动。我们走了过去,敲了敲门,探头往里看了看。 
  “有人吗?”我喊了声。 
  里面发了些声响,然后有人应了声,一个中年女人从房里走了出来。 
  “你们来跳伞吗?”她走到我们面前,嘶哑地问。 
  “对。” 
  “先登记。课过半小时开始。”她打开灯,咳嗽着弯腰从房间里的一个柜子取出两份蓝色的表格递给了我们。 
  表格是很厚重的一份,像是医生办公室里常见的那些报告自己有哪些疾病的表格,细细地列了几十项。每一项的边上都有条线。 
  “你们得在每一项边上签上名。” 
  “每一项都签?” 
  “对。”她转过身,从柜子里搬出个有些发黑的咖啡壶,插上电源,从水龙头里接了壶水,又从柜里摸出半袋的咖啡,揉得发皱的纸袋,倒些进去,然后转过头来看我们填表。她脸上没上妆,薄皮肤上布满皱纹,像是张白色的纸。 
  我看着那张表格上一个一个的项目,一开始是些如果没有心脏病,在此签名之类的,接下来是些如果跳伞受伤和学校无关的栏目,再接下来的几栏表示自己放弃追究一切责任的权利,意思是就算教练没给我降落伞把我从飞机上给扔了下来,也与学校无关。 
  我们都签了。那个女人接过我们签完了的表格,往柜子里的纸盒里一塞,“一人三百。” 
  我们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递过去。刷卡机里噼噼啪啪地打出了收据,我们签了字。 
  “二十分钟后开始上课。” 
  “在哪?”我问。 
  她指了指她背后一扇门,门板上面一层白油漆已经开始发裂,一道道扭曲的黑线爬在门上,锁也有些生锈。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人影,有些霉味。 
  “你们可以先进去等着。”她笑笑说,脸上的纹理纠缠在一起。 
  “二十分钟?”姚明成问。 
  “你们的教练过二十分钟到。” 
  “我们到外面等。”姚明成咳嗽了一声。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们站在门外的一个小平台上,眯着眼,四处看着,姚明成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把烟的盒口撕开了些,抽出根烟。 
  “这地方看上去够烂。”他靠在门边上,吐出个烟圈。 
  “那架飞机看上去还新。”我说。 
  草坪上放着架螺旋桨的灰黑色飞机,机身上刷了几道白,像是只被拧成了一团再插上两根翅膀的斑马。 
  “油漆是挺新,谁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们进不到它肚里去查零件的年份。” 
  姚明成哼了声,抽了两口烟。 
  这世界上多的是看着外表却根本不明白里面是什么货色的东西,就像我们当初隔着个大洋向往帝国大厦。其实在帝国大厦顶上多站了两分钟后,那感觉就和在学校的宿舍楼上站着发傻向往帝国大厦的感觉没什么差别。这道理姚明成很明白,所以他不说话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阳光把四下里的草叶全照着发亮,时不时有些风,从草地边上的树林缝隙里漏了过来,拂着草叶,闪着变幻的光。我靠在平台的木柱上,抬头看天,一片纯净的蓝,没有一丝云。风吹在身上,软软地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个透明的洞,风从身子的一边能直吹到另一边去。 
  “这种天气,摔死了也不亏。”我说。 
  “我们还没上天呢,你就想着咱们一头栽下来。我还没活够。”姚明成在门柱上戳灭了烟,四处看了看,走到个垃圾筒前把烟头丢了进去。 
  我耸了耸肩。阳光很亮,我眯着眼,四面看了看。 
  “这地方挺大。”我说。 
  “这种破地方,地也不值几个钱。” 
  “晚上应该是很安静,几里地里没几户人家。” 
  “怎么这些人能在这种地方住得下,要我,两天就要给憋死。”姚明成拧着眉毛,看着几百米外的一栋农舍,农舍外围了圈栏杆,栏杆里两头牛站着,远远看去一动不动,像是在打盹。 
  “回到家,看看电视,喝喝啤酒,生生孩子,简朴生活。” 
  “我更简朴,看看电视,对里面那些女人流口水,喝啤酒就得了。” 
  “像是好生活。” 
  “你说人活着干吗?算算平常伤脑筋的时候,快乐时候都加起来也不过是伤脑筋时候的十分之一。包括女人,刚上床头十分钟是快乐,十分钟以后就是工作。” 
  我笑了声。 
  “没女人的时候着急想着找女人,有了女人又他妈的想找更好的。开着辆奔驰车了,”姚明成指了指门前停的那辆崭新的车,“明年新模型一出,又想着换车,有栋一百万的房子,又想着三百万的房子。人活着真累。” 
  我点点头。姚明成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奔驰车,更没有一百万的房子,他现在是在努力追求这些东西的时候。人在追求一些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时,总有些不安的感觉,没有人能确定自己所有的努力最终一定能得到所追求的东西。他现在是在往葡萄架上爬,眼看着一串串的葡萄,很诱人,但是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爬到并且摘到葡萄,于是先努力说服自己这些葡萄可能是酸的。摘不到葡萄时,就不觉得惋惜,那些不过是酸葡萄。而如果摘到了葡萄,而且是甜葡萄,就有了加倍的意外惊喜。 
  “待会你跳下来,别打开伞。或者等伞打开,体验体验,然后把伞带一解,一头扎下来得了,肯定是一了百了,从此没有人生痛苦的感觉了。”我看了看姚明成,笑笑。 
  “好主意,死得多壮烈,一头拍在地上,血肉模糊,连棺材都不用了,而且说不定还能上上晚间的新闻,多值得。” 
  “干脆。” 
  姚明成哈哈笑了起来,“你说得这么诱人,怎么不试试?” 
  “难说,说不定我一上去,就一头扎下来了。” 
  姚明成嗅了嗅空气,空气有些冷,让人很清醒。他两手环抱在胸前,靠在柱子上,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绿的草地,绿的树林,蓝的天。 
  “我还没活够,平山,我还没好好活过。还有这么多事情我没试过。头十几年在中国,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大学,那些时间全让我浪费了,有时我想如果我在美国出生长大的话,我一定会过得很好,觉得很快乐。我用不着花这么多时间去努力融入这个社会,用不着站在一旁,学他们说话,听他们说笑话,努力和他们一起笑。”他笑了笑,吸了口气,有些凉但很新鲜的草味。 
  “但是就像是隔着个玻璃墙,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他看了看我,呼了口气,“我生错了地方。但是我现在在这儿了,不能浪费,我得好好地活一活。” 
  谁都想好好地活,我知道。 
  “怎么活?”我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 
  “我要把没试过的事情都试过一遍。是我人生的体验。再怎么样,这些都是我人生的体验。跳伞,玩美国女人,前天我还买了把枪。在中国很难做到的事,我都得做做。”他狠狠地说。 
  风从光秃秃的田地上吹过,到处都是碎片一样的阳光。我发现姚明成说话的模样有些熟悉,像是我在哪里听过见过。我忽然间想起来肖河生那天黄昏时候在我家的沙发上躺着说要去台湾时候的模样,他几乎就是这么个模样。 
  柱子上挂着的麦克风响了,“请到教室,开始上课。” 
  我顿了顿,想了想,还是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我说:“走吧。喊我们了。” 
  “走吧。”姚明成很用力地伸伸腰,“看看我们的教练是不是个漂亮妞。” 
  “他们跳下来了。”旁边有个人说。 
  我抬起头,天上一片的深蓝色里,忽然间打开了几十点五彩的颜色,像是有人在一片蓝色的海面上打翻了个颜色盘,而我们是海底的一群鱼,抬头看,五彩的颜料在一片蓝色的水里慢悠悠,翻转地往下飘落。 
  一会儿,颜色的点大了些,有了形状,颜色下一条细黑,是跳伞的人。又过了会,人的形状也现出了,很快的,耳旁听到的是一声声伞在空气里划过的嗖嗖的响,所有的人接二连三地落在了草坪上。 
  “酷。”我说。 
  “那些人都像是职业跳伞的,看他们下来得多快。”姚明成说。 
  “我们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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