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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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6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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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点儿不假。别愣神儿,快快换装吧,下一场就是你的大轴儿重头戏了,没我赵四的事儿啦,我得吹两口去,回来给你把场!” 
  扮演张文远的田喜旺,这位忠厚的长者,鼻子上已经涂了白粉,却含着泪来安慰李长林:“真难为你,孩子。刚才我在后台,可真吓了一大跳。我看出来了,你是豁出去了。可是照咱们梨园行的老规矩,他赵四要是真翻了脸,让你‘清香’、‘讲公堂’、‘挂匾’,硬告你个‘翻场’,你有理也说不清!旦角在台上走‘硬抡背’,变‘硬僵尸’,连我还没见识过呢。现在可得沉住气,不能乱来了。定下心来换装,请老郎神庇护着,我会在台上照应你!” 
  下边该是最后一场“活捉”。李长林努力控制住自己,迅速换着装。给他穿衣服重整头面的那个跟包的,忽然悄悄跟他说:“我告诉您,这事儿有点儿透着邪行,怎么台下听戏的主儿都忽然抽签往外走了呢?”李长林心又一紧,连忙奔到台上把守旧帘儿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去,果然发现池座大部分观众正起身纷纷散去,后边观众却乱哄哄赶到前边来抢空了的座儿。显然这又是赵宗培弄的鬼,表示人家听的是我赵四爷的戏,没人捧你小水仙的场!他的心凉了半截。 
  “还有没走的呢!我得打起精神来,对得起这些主儿。”他想。 
  台上灯渐渐暗下来,大鼓“咚”的一声,又咚咚慢下来,表示更深夜静,闫惜姣的鬼魂一身素色裙袄,腰里系着绸带,耳边挂着两缕白纸条儿,要出场了。他赶快用嘴叼住了面具,等检场的撒出一把烟火,立刻在'急急风'的锣鼓点儿中走着碎步上场,抢到台口,用绸带遮着脸,蹲下身去;在检场的又撒出另一把烟火里,猛然放下绸带,露出嘴上叼着的鬼脸亮相。台下一片惊呼。然后他又返身下台。接着,摘掉鬼脸面具,在场内唱完“闫惜姣魂离体阴风一阵”那句'西皮倒板'后,依然俊扮上场。这回是飘飘荡荡,表现出被一阵阴风吹出来的动作。场面上交替打着'慢纽丝'和'快纽丝',每走三步,配合着(快纽丝'向左转一个身。几个鹞子翻身,交替走着蹉步、捻步、赶步、倒步,然后是卧鱼,走蹋步,在台上四角蹲下来亮相。他感到台下虽然剩下不多观众,却听得出他们全神贯注,为他几个亮相真诚地叫好、鼓掌。“先看一步走,再听一张口”,这是当年师父用鞭子抽出来的绝活儿。这也是夏小满的娘那么赞叹的,看起来仿佛脚不点地,在空中飘着个纸人儿似的出色表演。李长林开始又用蹉步往下场门走去了,他微微晃动着上半身,对自己脚下的功夫充满信心,想象着自己现在是个没有躯壳的鬼魂。他感激那些观众屏息歙气欣赏着他的表演。但是,突然他又想起满场只剩下稀稀拉拉这么少观众,一股不平之气不禁涌上心来。接着,他一眼发现戏台上右侧锣鼓场面旁边正站着已卸了装的赵宗培,这位赵四爷,正冷眼盯着他呢!叼着烟卷的嘴撇着,似乎在冷笑。一片阴影又掠过他的心头。 
  这个大舞台深十六米,虽然挂着守旧的幔帐已经往前挪了,面积还是比北平那些戏园子大得多。而台上铺的地毯又旧又破,积满了灰尘。又细又尖的跷尖刺着台毯上的逆毛前进。特别吃力。他突然感到脚底下被绊住了,原来一只跷尖戳进了台毯上一个破洞。他的脚摇晃起来。我要摔倒了,赵宗培正在那儿等着,要看我栽在台上呢!他一定正幸灾乐祸看着我栽跟头!李长林一阵心慌,觉得神经的震颤穿过了自己的脊背,上半身已经向前倾去。但他一抖机灵,趁着摇晃的那股势头,连忙又来个鹞子翻身,他还来得及看见检场的已撩起帘儿,等着他进场,现在正吃惊地望着他;但他这个软鹞子翻身居然翻过来站住了,他依然从容地来回轻摆着上半身,飘飘荡荡下了场。检场的暂时忘了放下守旧,他就在帘儿后仍然轻轻摆动着。哄然一声,台下一片喝彩声,鼓掌声!这一系列动作,使他简直真就是个纸人儿,正往前飘着,忽然一阵阴风,又把他刮回来,他这才不得不打着旋儿飘了下去的。观众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而舞台上阴森森的鬼气反而被渲染得更凄厉了。看戏的几乎入了迷! 
  他听见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却不顾一切,不回答正等着上场的田喜旺问的什么,直奔后台犄角上点着香烛的供桌前,趴在地上,规规矩矩,一连向祖师爷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有人拉起他,告诉他“并没出事儿!你这简直是个绝活儿,我现在可真服了你啦……”这是赵宗培。他亲自替李长林重整了头面。他表现出只有内行才真正懂得惺惺惜惺惺,真正理解李长林此刻的心情。 
  张文远已经上场了。 
  方巾丑是田喜旺的拿手戏,使接下去这场《活捉》更加有声有色。闫惜姣的鬼魂一面唱着'望家乡',一面舞着绸带,跟吓坏了的张文远绕着桌子转圈,田喜旺几乎使出老伶工的全身解数,半蹲着腿,头向前向后一晃一晃摇动,紧紧配合着李长林,等闫惜姣把绸带子套上了脖子,他慢慢软僵尸瘫倒在地上,接着走跪步,耍甩发,而闫惜姣拉着他进场时,他简直化成一摊泥。给这 
个名丑的叫好声、鼓掌声,震动了整个天津大舞台,而且观众全站了起来,久久不肯离去。 
  老头儿到了后台,简直累得浑身上下骨头架子全散了。李长林噙着眼泪感激田喜旺,要不是这老头儿在台上一丝不苟地表演,处处在台上照应他,他几乎不能全神贯注地进入角色。他搀着田喜旺,连声道歉:“真辛苦您了!真辛苦您了!”而当他歪到戏箱边坐下时,才感到自己也已经筋疲力尽了。田喜旺接过跟包的递上的热手巾,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叫他们看看,这才叫戏哪,这才叫戏哪!” 
  “长林!田老板也说你的功夫到家了。”赵宗培大声嚷着,狠狠吸着香烟,也显然十分激动,而且是真诚的,“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台上无父子,我这个长辈今天可实在对不起你!咱们得继续合作!我要不是戒不掉这口嗜好,”他抬起一个拳头凑到嘴边,翘了翘大拇指和小指头,“我干吗跑关东去赚那昧心钱?你有志气,长林,而且真有本事!我决不勉强你啦。你放心,我会平平安安回来,咱们爷儿们还得合作。我早跟田老板说过,咱们还得一块儿到上海去,让你看看真正的大世面,我会带着你去见见杜月笙、黄金荣,带着你拜老头子,凭你的扮相、做派,让你唱到哪儿,红到哪儿!……” 
  “别听他那个羊上树!”田喜旺等赵宗培离去后,这才叹口气,对正慢慢卸妆的李长林说。今天这老头儿是真动了气。他仍然坐在戏箱上。当初在后台,除了丑行,戏箱本来是不能随便乱坐的,平时田喜旺也并不随便乱坐。“一个人不讲戏德,没人看得起。当年你师父就是因为好逞能,弄得同行不愿答理他,晚年潦倒到这么个地步。刚才赵四有意在台上撅你,瞒不过后台这些人的眼睛。你打定主意不跟他往关外跑。你做得对。唱戏的也得有骨气!艺高不如德高。咱们回北平,我给你凑班底子,邀角儿,让你自个儿挑大梁,再不能看着你受别人的窝囊气!” 
   
  十七 
   
  一匹拖着长尾巴的大白脸儿狼,蹲在两条后腿上,拱起两只前腿的爪子,向他探着身咧开嘴笑,还吐出了红红的舌头。这天夜里,李长林几次从噩梦中吓醒过来,浑身是汗。他已经折腾了半夜,一个噩梦跟着一个噩梦,老是这匹大白脸儿狼,老是冲他龇牙咧嘴,吐着红舌头。 
  每逢碰着不顺心的事儿,他就会梦见这匹大白脸儿狼!是呀,要不是祖师爷庇佑,他今天差点儿在台上栽了。虽然已经有人告诉过他,唱戏的祖师爷是唐明皇——唐明皇在内宫创立了梨园,亲自教梨园子弟度曲,人称“李三郎”;后来梨园行供的就是这位“李三郎”的牌位,尊之为“老郎神”——而不是什么大白脸儿狼。但童年痛苦的刺激太深了,李长林改变不了那匹大白脸儿狼的印象。他从小儿那么怕它,始终认定支配着自个儿一辈子命运的,就是这位形象狰狞的尊神。虽然他已经一心扑在戏上,而且打心眼儿里爱上自己的艺术事业,可从不敢违抗这尊神的意志!他以为在舞台上稍有个闪失,这匹大白脸儿狼就会惩治他。今天在舞台上他跟人家唱对儿戏,居然敢赌气,差点儿把《活捉》唱砸了。他是不是得罪了祖师爷? 
  但是,蒙祖师爷庇护,他要自个儿挑大梁了,他得拼命干,得对得起一心提拔他的老前辈,可首先,他得洗净内心深处对老郎神任何亵渎的念头,不虔诚的念头!谢谢祖师爷,请继续庇护我李长林吧! 
   
  十八 
   
  小水仙红遍了九城。可是李长林觉得除了在舞台上,一点儿也不自由。 
  他居然以花旦挑大梁、挂头牌,组成了自己包括生、旦、净、末、丑的全套班底,置办了不少新行头、新头面,增添了好几只戏箱,也邀了些名角儿赶场合作,跟所有大戏园子订了合同,按期轮流演出,日场夜场,场场客满,池座中还常常加板凳,楼上包厢从来没有空过。 
  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他只能听给自己戏班水仙社“管事的”支配,也真的以为没有这位“管事的”,他不可能在舞台上走运。这位“管事的”能耐比他大得多!而这位“管事的”,正是他的那位师娘舅,那个大酒糟鼻子——师父到底还是把这位内弟找来替他“管事”了。他得把这位“管事的”称呼为“舅舅”。而这位五十多岁的师娘舅也真有两下子。尽管梨园界知道他的老底儿,可谁也不敢得罪他或者不屑于招惹他。他替小水仙组戏班、邀角儿、找文武场面,亲自到珠市口丝衣铺订置行头、戏装,样样在行;他替小水仙奔走各戏园子,排戏码,在前后台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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