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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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6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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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马,彼此都在高天之下静默着。农人把赤红的砖块往马背上放,马的腰一寸一寸地往下塌,塌成绷紧的弓弦,农人才喊一声:驾!这是吆喝牛的声音。新州本不产马,最近几年,老有人从外地带了马来,便宜出售。在不产马的新州,人们总是把马当牛来使唤的。马独自往窑后面的土丘上爬去。马识路,不要人赶。土丘是石骨子陡坡,夜雨将表皮的土层咬松了,蹄子一碰就打滑,栗色马前蹄几次跪地,差点从高丘上摔下来。可两个农人无精打采,连看也没看它一眼。杨同光站住脚,目光死死地咬住它,好像觉得自己的目光能够帮助它使上劲。马上了半坡,喘息声带着咄咄逼人的金属味儿。半坡路面更陡,天光将它切割成一堵墙。底下的人看不见路,只有马在墙面上趔趄而行,肋骨在皮肤底下滚动的线条,清晰可见。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可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聚积在了马身上,马正在融化,它身上的砖也在融化,热气蒸腾。马的嘴角,挂着一串刺目的白沫子,随着马头上下颠动,白沫子不断加长。 
  杨同光把目光收回来,迟疑片刻,问老农说,路那么难走,为啥不少放几匹砖?老农奇怪地看他一眼,很不理解地嘟囔道:我把它买来,好草好料喂它,不就是让它卖力气的! 
  杨同光想想也是呀,无言以对,低头离开了。 
  他很后悔走了这条路。 
  煤电一中的高三没有周末,整个新州城的学校都如此。与平时不同的是,这两天职员不上班,没课的教师也可以不坐班。杨同光星期天的课安排在上午二、三节,第一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他便从家里往办公室走。他家住在五楼,下了两层,也就是到了三楼的时候,他停住了。这里住着马校长的秘书小苟。小苟虽还是个没谈朋友的小女子,可因为她是校长秘书,更因为她是公司组织部长的女儿,也跟招牌教师杨同光一样,享受着中层干部的住房待遇。杨同光几次弯起手指,想敲门,可都没有敲。今天小苟不上班,多半还没起来呢,你这么早把人家闹醒,就为了问邱董事长的电话?虽然小苟不像江护士,小苟对人谦和,一点没有组织部长千金的架子,可你自己得知趣。上了课再来找她吧,杨同光想。于是他继续往楼下走。走了几步,他又想,万一我下课后她已回北城的父母家了呢?不会吧……说不定,她昨天晚上就回去了……即使今天找不到她,明天找她也是可以的吧,反正邱董事长星期天也要休息呢,你总不能在人家的休息日打搅人家,装着问他儿子的事,内心却是希望他帮忙……杨同光这么想来想去,就走到教学楼门口了。那个守门的老校工给他打招呼,他才明白自己走了这么远。那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在心里咒骂自己:杨同光啊杨同光,你真是窝囊废啊,赵新华一点也没冤枉你呀! 
  课上完了,杨同光正要回去,可有好几个老师来向他请教问题。由于教师间彼此设防,大家从不互相请教,这个问题你分明不懂,而且你分明知道我懂,但你不会向我请教。那不仅是掉价的事,也是冒风险的事:只要你向我请教了,我就会到处宣扬,说某某水平低,那个问题简单得我的学生也会,他还向我请教呢!这样的话传到教务主任耳朵里,传到校长耳朵里,他们就会在你身上多放一双眼睛,挑你的刺,找你的麻烦,麻烦找多了,你也就由行变为不行了,到头来被“动态”掉,我自然而然就少去了一个竞争对手。唯有向杨同光请教不掉价,也不冒风险。无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找他请教时他从不故作谦虚,拿到问题就说,当你的表情告诉他“我已经懂了”,他立即住嘴,决不炫耀似的多说一句。 
  直到第四节课的后半程,才没人来请教了,杨同光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了,否则小苟就真的回了北城。他将东西往办公桌里收捡的时候,竟然迷迷糊糊的,像立即就会睡过去。正这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以为是考勤员呢,结果是办公室的同事。 
  同事看见杨同光眼白上的红筋绞成了绳,说杨老师你没休息好。杨同光说是。他说杨老师我想请教个问题,杨同光说什么问题翟老师你快说吧。其实他请教问题是假,他是趁其他老师都不在办公室的机会,有话跟杨同光说。他说杨老师,邱董为啥请了陈子江当他儿子的家教呢?我早些天就听赵新华说,邱董不是请的你吗?杨同光彻底清醒了,说,啊?同事来了劲儿,说你不知道?邱董请陈子江为他儿子补数学了!杨同光说,是吗?同事说错不了,陈子江太卑鄙了,为了当邱董儿子的家教,他给邱董送了好多礼!杨同光回不过神,说不会吧,他当邱董儿子的家教,为啥还倒过去给邱董送礼?同事又神秘又体己地碰了一下杨同光的胳膊,这你还不明白?只要给邱董的儿子当了家教,就永远不会被“动态”掉啊!这不是邱董求陈子江,是陈子江求他呀! 
  杨同光想起妻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同事又说,陈子江做得太卑鄙了。 
  杨同光说这也说不上……这有什么卑鄙的呢? 
  这是他的内心话。他只是觉得可怜,并不卑鄙。陈子江只有三十八岁,比杨同光年轻了六岁,极其好学,他是向杨同光请教最多的一个,十多分钟前,他还来请教过一道代数题的解法;他并非不会解,而是要找到最便捷的道路。每次向杨同光请教后,他都下去做详细记录和分析,根据杨同光的思路,举一反三,写成了篇《一题百解》的论文,发表在省报教育版上,并因此评上了高级职称。正因为他有这本事,邱董才可能把儿子交给他。说白了,就算他给邱董送天下最好的礼,邱董也不会抵押儿子的前途。 
  这样一位优秀教师,也需要采用如此手段为自己寻找保护伞,让杨同光心酸。 
  不仅仅是心酸,几天前偷偷涌起的那种紧张感,此时变得格外尖锐,鹰爪一样抓住他。 
  同事又说话了,同事说,陈子江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会押题嘛。 
  杨同光说也不光是这样,他确实有自己的一套。 
  同事很惊讶地望着杨同光。他觉得杨同光今天是怎么了?人家在想方设法地把你撬翻,要顶替你占据数学科的头把交椅,你还在为他辩护!同事激动起来,双手比画着,正要为杨同光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却被杨同光很不客气地顶住了:别说了,我不想听那些话! 
  之后他站起身,摇晃着竹竿似的背影,走出了办公室。 
  那天赵新华早早地在医院里给大妈弄了晚饭,就回家来了。进屋后,看到儿子在客厅的餐桌上做作业,知道这个时段的家教学生已经离去。这让她心里好受些。每天都是别人的孩子占据那个餐桌学习,自己的儿子回家来等饭,如果别人的孩子没离开,他便只能可怜兮兮地躲到窄小得转不过身来的阳台上去,很长时间悄无声息,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怄气。赵新华把儿子翻卷的衣领理顺了,说乖儿,饿了没?儿子摇了摇头。赵新华说爸爸呢?儿子指了指厨房。赵新华进厨房去了,看到杨同光正切萝卜片;由于近视,个子又高,杨同光的腰弯得很深,脸都快贴到菜板上去了,那样子不是在切萝卜,而是在解剖萝卜的尸体。赵新华洗了手,就去接刀柄,说,我来吧。她这么早回来,就是想给丈夫和儿子做顿饭的。 
  杨同光把刀给她。菜板上立时响起密实均匀的声音。这种声音比歌声动人,它凝聚的是 
一个女人对家的理解,是二十年共同生活的时光。赵新华让刀自动地游走着,把头转过来,问身后的杨同光:你不是说要给邱董事长打电话吗,究竟打没打? 
  杨同光的心里正盘踞着一条毒蛇。上午听同事说了那些话,那条毒蛇就潜伏进了他的身体。他当时说陈子江不卑鄙,现在他觉得,陈子江简直卑鄙透顶!还有邱董事长,你既然让秘书打电话说要把儿子送来,后来送给别人了,总得打声招呼吧,总不能因为自己是个领导,就把做人的基本礼节也不要了吧! 
  赵新华的那句话,无异于一根惹是生非的棍棒,把那条盘踞着的蛇捅了一下,蛇受了刺激,脖子挺立起来,飕飕地吐着信子,乳白色的毒液,从牙根下嗞嗞地冒出来。 
  杨同光说用不着打了,他前几天就把儿子送到陈子江手里去了! 
  赵新华歇了手,傻了。她说这是真的? 
  杨同光没正面回答她,而是冷冰冰地问,你给多少人说过邱董事长要找我的? 
  其实根本不需要问杨同光就会知道,这学校的每一个人,赵新华几乎都说过了,尽管她在请假服侍大妈,但她找得出机会的。以往,分明是她主动去叫某个领导送孩子来,人还没到,她却已走入人群,先叹息一声,紧接着说:某某又让同光给他娃娃当家教,已经收那么多了,同光哪里忙得过来呀。这时候,人家就会笑着对她说,谁叫杨老师是杨老师嘛!有的还说,我本来想请杨老师给我们娃娃辅导一下,可哪里敢讲这话呀,再说娃娃也不敢去,全是官家少爷官家小姐,去了不把他自卑死才怪!有啥办法呢,自己的爹妈不争气,当不了官!赵新华听到这些话,总是哈哈哈笑,说你说些啥呀,我们同光还不是个平头百姓…… 
  见赵新华木呆呆的,眼睛也不眨,杨同光说,我问你呢,你到底给多少人说过? 
  这有什么关系啊?赵新华的声音近乎绝望,未必他不让你教他儿子,是因为我? 
  杨同光狠狠地把他藤条似的胳膊甩了一下,脸青面黑地说,你就这贱德性! 
  赵新华脸上黄黄的肌肉疯狂地抽搐了几下。她知道自己贱,她父亲是钻洞子的,母亲当了一辈子家属,几十年来,都住在肮脏狭窄的平房里,母亲常常穿着大侉侉的衣服,站在平房外的土坡上骂人。谁也不知道她骂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骂。骂得口起白沫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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