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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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时代-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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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嘴,控诉桃子的背信弃义。消瘦的岳父找到父亲说,墙是你一手筑的,你就把
它筑完。你把它筑好了,它能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能证明我的女儿是个什么
样的人。她不仁你还义,不愁你找不到女人。
    父亲被说得怦然心动。父亲这只桥墩痛苦地幻想了几个黑夜,已经读透了桃子
的所有章节。父亲从床上站起来时,像是贪恋过度显得有气无力。父亲对岳父说:
墙,我筑,但不是为了女人。我再也不要女人,除了挑子。
    父亲又开始站在岳父家的高墙上,腊月撩起父亲的衣衫。父亲眺望仁富家的大
门,桃子被封存在大门之内。父亲挖掘岳父家屋角的黄泥,一撮一撮地挑上墙顶。
在泥墙封顶的最后日子里,父亲听到一声来自地层深处的轰响。父亲看到泥地里埋
着两只坛子。坛子一大一小像父子或者夫妻站在土窿里,飘荡着历史的气息。父亲
找开那只封紧的大坛,一股酒香由父亲的界尖袅袅升起直冲天空。父亲没有喝酒便
倒在地上,夹杂着陈年桃香的老酒麻醉了父亲。岳父把那只小坛撬开,岳父看见了
毛笔小楷抄写的《杜康神酿》,书里密密麻麻写满做酒的各种方法。岳父把《杜康
神酿》递给父亲,像递一个祖传秘方显得庄严肃穆。父亲在泥墙下打开书页,父亲
看见谷里的先人们在书页里醉态十足地行走,先人们怀揣秘密没有清醒没有痛苦。
岳父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酒和书全送给你,送女不行送坛酒。父亲说我不能
白要。父亲和岳父拿着两只瓦钵从坛里园酒,贪婪地倒进嘴里。岳父说好酒好酒,
我这辈子从未喝过这样的好酒。父亲在岳父的引诱下,第一次开怀畅饮。瘫软如泥
的父亲被岳父放倒在桃子的床上,桃子的余香虚虚实实地窜进父亲的鼻穴。父亲认
定桃子的气味如酒,妥帖地抚平了他的伤痛。一般的女人如水,而好的女人如酒,
男人轻而易举地被她们麻醉。
    父亲弹开眼皮时,已是第二天早晨。父亲扫瞄着他朝思幕想的桃子的闺房,像
撩开女人的秘密一样欢悦。曾伴随桃子度过无数日子的绣花鞋样贴在麻布蚊帐顶,
散发出女孩的细腻。几双尖头布鞋整齐地排在屋角的红木箱上,一丝白线从红木箱
缝延伸出来,说明着桃子出走的慌乱。那个时代的女子闺房摆设简单,在简洁的摆
设中,父亲看到了竹杆上晾着一条皱巴巴的神衩,估计桃子出走时这条裤衩还未曾
晾干。在父亲的眼里,这条裤衩似乎还滴着水珠。父亲深深地吸了口气,想把桃子
残存的气息全部盗窃一空。父亲这一刻分不清是酒的气味或是桃子的气味,父亲直
觉得荡气回肠飘飘欲仙。
    人们看见父亲的衣兜里插着一本神秘的《杜康神酿》,双手捧着一只坛子,飘
飘摇摇地从他岳父家晃出来。父亲像讨到媳妇一样欢喜。父亲从这个早上开始走向
了他的酿酒生涯。
    我的小说在隔壁孩童的哭喊声中进展缓慢,凝重。父亲注定要在有关坛子的地
方停留片刻。妇女的鞭子叭叭地击打着孩子的喊声,妇女像是有些累了,鞭子击落
的次数开始稀疏而又机械,追问声已经停了许久。我疑心妇女的鞭子是不是敲打在
木柱上,妇女是不是忘了鞭策孩子的目的,而孩子是不是在麻木地哭着,他根本没
有皮肉之苦。但无论如何,我是在鞭策声和哭喊声中写小说,这个古老的故事是我
写小说的背景,灵感由此而来。
    父亲开始翻动《杜康神酿》,父亲按照书上的图画,从家屋的角落里找出那些
结满蛛网的酒具。父亲翻动酒具就像翻动陈旧的往事,父亲深信这些酒具曾经在酒
村的历史上占有很厚的页码。
    那时候的酒村终日飘荡着酒的醇香,父亲只是个酒中的小辈,没有人把他挂在
心上放在眼里。当父亲的玉米酒开始流出酒视,父亲便悄然地汇入酒村的潮流。父
亲请来村上所有的酒佬,敞开坛口让他们豪饮。酒佬歪七竖八造型别致。酒佬们说
好酒,好酒呀。父亲心想既然我已造出好酒,他们便不敢小瞧我了,父亲从酒佬的
赞扬声中获取酿酒的通行证。
    父亲没有品酒的经验,父亲直至死也没有酒瘾,这在酒村中绝无仅有。父亲用
酒换取高分,脸上桃花灿烂。父亲举起所剩无几的酒坛,抿了一口自酿的玉米酒,
父亲的脸突然如桃花凋零的枯枝,在风中失魂落魄。父亲没有嗅到桃子的香味,父
亲觉得这酒与他挖掘出来的那坛隔着遥远的路途。
    那些商贾们在酒村中走进走出,像故事的角色时隐时现。商贾们没有买到父亲
的一滴酒。酒佬们认定父亲的酒一锅比一锅熬得好,是村上的王酒。按酒村多年的
规矩,王酒不能出售,专洪村上酒佬们品尝。父亲家的堂屋里高朋满坐,父亲因为
熬出王酒而成为一个不会喝酒的酒王。
    父亲终日研读《杜康神酿》,父亲坚信这本书给他带来了好运。尽管父亲第一
次尝酒没有获得预期效果,但父亲还是看到了桃子苍白单薄的身体。桃子在酒佬们
的赞扬声中逐渐清晰,父亲每出一锅酒的日子,桃子便如期来到父亲的床上。父亲
不用嗅那只挖掘出来的酒坛,父亲只要嗅到自酿玉米酒香便占有了桃子。父亲已经
是酒王,已经造出了一流的玉米酒,酒佬都这样说。父亲臆想着桃子的一切动作。
    我的到来使父亲与桃子靠近了一步。那时候父亲已做了十多年的酒王,父亲的
酒香常常引来酒佬,酒佬们像狗忠于主人一样忠于我的父亲。酒佬们说在坳上残破
的酒窑里,有一个弃婴在哭。酒佬们说那是仁富和桃子的孩子。仁富和桃子像母鸡
生蛋一样十多年来已经生养了十个孩子,他们再也养不起孩子了,便把新生婴儿丢
在酒窖里。父亲仿佛看到桃子分开两腿,生出个血淋淋的婴儿来。父亲对酒佬们说,
那是我的儿子。父亲说完便朝坳上奔去。
    灶堂里的火扑闪着燃烧锅底。父亲熬酒的时候常常把我放在灶边痴痴地凝望。
父亲手中已经有了我和酒两种工具,我和酒在父亲的哺育下一同成长。父亲借助工
具逼近桃子,父亲在酒灶边骑到桃子身上,然后桃子的肚子迅速膨胀生下我来,父
亲嘿嘿地裂开嘴惬意地大笑不止。
    父亲想不到他的这两种工具到后来会自相残杀。父亲后来曾抱着一个秘密征求
我的答夏,但我的回答使父亲大失所望,父亲在我的答案里瞬间苍老。
    山区的孩子一夜之间从土里冒出来似地,遍地生长。没有人再敢浪费一粒粮食,
酒村名不副实地搁浅在历史中。有人发狠地劈了酒具,投进熊熊炉火。父亲由婴儿
起步,现在正步入人生的高山峻岭。父亲执著地以最后一个酒佬的面孔装点村庄,
日子因而艰难。父亲牵着我的手穿梭于酒佬们中间。日落西山,天空灰色中夹杂浅
红,背景正逐渐暗淡着走向温馨。父亲和我坐在别人的家门看他们进食,父亲的眼
珠呆定着从不放过他们吃饭的动作。酒佬们说,你把《杜康神酿》拿出来,我换碗
饭给你吃。父亲吞了一口唾液,牵着我回家去吃发酸的酒糟。父亲携带着我在人生
的小径中穿行,直到我长大。
    要说出那个时期的夕暮里的某夜,我和父亲坐在某家的门槛上看他们吃饭的过
程,我现在也感到力不从心。在我写小说的这个夜晚,我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我
在村庄转悠的时刻,我常常留意谁家的门槛上是不是有一个小洞,如果有,那就是
我坐过的门槛。因为我和父亲看他们吃饭的榜晚,我总拿着一把小刀,不停地在门
槛上挖着,以掩饰自己的饥饿。经过认真观察之后,现在我有权利把全村所有的门
槛都显现在小说里,除了仁富家之外。父亲从不带我到仁富家去,父亲也不会走出
我的视线走出他的幻想到仁富家去。
    父亲没有中断煮酒,父亲就没有离开桃子。灾年缓慢而颤抖地从父亲的视线内
游出去,渐渐地只剩下一截尾巴。父亲的新酒开了坛,酒佬们追着气味到来。照例
在一片好酒声中,酒佬们优雅道德地醉倒了,父亲陶醉了。父亲像没有记忆,从来
没有记起我和他坐在人家门槛上的一个个傍晚。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出现在父
亲和酒佬们的面前,陌生的面孔瘦削泛黄,如那本《杜康神酿》的书页。来人说,
十四年前,我们没有吃的,我们路过你们村庄,我丢了个婴儿在酒窑里,听说是你
收养了,恩人呀。来人看了我一眼,便软下双腿跪在父亲的面前。我用仇恨的目光,
看着软下去的那堆肉。
    14年后陌生人的这个答案,实际上是对14年前酒佬们编织谎言的有力耳光,但
父亲没有听到耳光的清脆声响。酒佬们都从醉意中走出来,像一句句废话退出父亲
的大门。父亲独自面对来人,拂袖转身进入酒房。父亲说,他是桃子的儿子,谁人
也别想打主意。父亲终于进入情节高潮,父亲指着我愤愤地说,你问他,看他说是
谁的儿子?来人一直跪在地面不起,把目光侧向我,依然恭敬的跪着。我说你的那
个孩子已经冷死了,我是父亲的儿子。来人说,对呀,你是父亲的儿于,我是你的
父亲。我指着酒房的那个人说,我是他的儿子。父亲纠正我说,你是桃子的儿子。
来人唯唯诺诺退出家门,来人像是赎罪,一直跪着退向门槛。来人退出我家大门的
镜头,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闪烁。
    父亲看着酒佬们放弃酒感到失望。父亲为了鼓励他们重振昔日酒村的雄风,父
亲做了许多酒饼免费送给酒佬们。酒佬们虔诚的接过《杜康神酿》中的酒饼,但都
没有做出酒来。开始有人在喝着父亲的酒却大胆妄为地谈论啤酒、香槟、茅台。父
亲在谈论声中由村中心移到了村头,父亲开始长久的企望。父亲等待着邮递员的到
来,父亲总是迫不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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