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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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时代-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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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说考上了考上了。少年没有听清大哥的叫喊,以为是一封平常的来信。大
哥抓住马头,把信递到少年的手里。少年惊叫一声右堂狠狠地击在马屁股上,黑马
从大哥的手里挣脱出来,沿小路狂奔而去,那些细小的黄色的玉米,像黑马后出的
稀屎撒落在小路上。少年且跳且跃去追赶黑马。
    整个午后,少年在村庄里飘来荡主,嘴里吹着尖利的口哨。少年反复用口哨吹
奏着那一年的流行歌曲《原野牧歌》:
    辽阔草原美丽山岗群群牛羊/白云悠悠彩虹灿烂挂在蓝天上/有个少年的拿皮鞭
走在草原上/轻轻哼着草原牧歌看护着牛和羊/年轻人啊我想问一问/可否让我可否
让我诉说衷肠/年轻人啊希望我能够/和你一起和你一起看护着牛和羊……
    哨声荡漾如水渐渐地远去,少年成为一种记忆停泊在那个干旱的夏天里。那个
少年是我,少年像我脱在农村的一层皮或者一件外衣,而我则如一条脱皮的蛇,在
现在的都市里漫游。



 
                               飘飞如烟

    腊月的早晨,南树从井边经过,南树看见井底蹲着一个人。那人的头发上结了
一层白色的露珠,目光死板地盯住随季节而干枯的井水。南村没有看见水桶,想这
人又不来挑水像僵尸一样蹲在井底恐怕要冻死了。南树吃力地往井底看,当他看清
井底蹲着的是他的二儿成良时,他吓了一个大跳。
    南树把肩上的农具当作拐杖捏在手里,很有耐心地等待成良。冷风呼呼地从井
口吹过,像有一张大嘴在洞口制造奇妙的声音,然后盘旋而去。南树说成良,跟我
下地种树去。成良似乎真的冻僵了,一动不动地望着水。南树说等钱分到手了,我
给你相一门亲。成良说有钱的话,给我买一瓶农药,南树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也很陌生。南树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南树的怀疑马上被成良消灭了。成良
在井底吼道:我想死。南树想这无非是成良不想下地干活的借口,年关就要到了,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到死。
    成良看见爹转身走了,爹的嘴里哼唱一首下流的山歌,山歌声里不时夹杂轻薄
的唿哨。
    成良爬上井台,望一眼远去的爹,便朝家门狂奔。成良渴望这一刻能有一股火
辣辣的毒药灌进喉咙流窜他的全身。成良赴向屋角的水缸,水缸里映出一个模糊的
人影。成良往嘴里灌下半瓢冷水之后,才渐渐平息那种强烈的渴望。成良感到冷水
冰冻了他的内脏,肚子里像下了刺骨的雪。
    成良看见甘苹站在火坑边烧火,甘苹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一颗明亮的火子,嘴
唇几乎贴到了火子上。火子时明时暗,潮湿的柴草腾起团团呛鼻的浓烟。浓烟穿过
甘苹乱七八糟的头发升上楼板,然后从屋顶飘出。冬天的早晨,每一个家庭都会冒
出一柱浓浓的青烟,青烟直上天空不知不觉地消失。猛然蹿起的火苗,烧卷了甘苹
的一撮乱发照亮了甘苹的麻脸。甘苹说成良,你没跟你爹下地?
    成良推开爹的房门,在昏暗的床底、柜角寻找毒药。爹的床底排满陈年的酒瓶,
空瓶里依然残存浓烈的酒香。光线的昏暗使成良一次一次振奋,他似乎已看到农药
瓶了,但一抓到手中才知道又是一场骗局。激动不安的成良失手打碎了一个酒瓶,
酒瓶的脆响并未惊动屋外的甘苹。甘苹此刻正在往灶锅里添水,甘苹一边添水一边
嘟哝:你怎么不下地干活?成良在甘苹的追问声中变得烦躁不安,成良对着房门大
声喊道:甘苹,农药你放到哪里去了?
    甘苹的身子像被喊声割了一刀,怔怔地站在火坑边。但多年来甘苹已习惯了这
种炸雷似的喊叫,并且时常为这种喊叫声奔忙。仅仅是一瞬间,甘苹便进入南树的
卧室。成良看见甘苹顶着一头长年不梳的乱发,钻到爹的床底,为自己寻找毒药。
自懂事以来成良很少听到甘苹说话,甘苹像家庭里的一件农具供大家使唤。某些时
候,甘苹会自己嘟哝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咒语,爹说过这一辈子我不是在跟人生活。
    甘苹的头已完全沉入床底的杂物中。成良间歇地听到床底传出杂物小心的碰撞
声。甘苹说你找农药做什么?成良说喝,我想喝。在急迫的寻找过程中,甘苹的头
不时碰到床板上发出声声闷响。成良看见甘苹先把脚伸出床底,然后是屁股、头、
手依次而出。成良问找到没有?甘草没有回话,甘苹的右手紧紧捏住左手的拇指。
成良看见一楼鲜血从甘苹的指缝间流出,甘苹的脸部没有半点疼痛的表情。成良想
她的手一定是让玻璃划破了。甘苹捏着手走出南树的房门,说我还要煮猪潲喂猪,
圈里的猪已经俄慌了。
    成良开始踢那些酒瓶,酒瓶从他的脚尖飞向柜子、板壁,然后噼噼叭叭地碎落
在地面。玻璃瓶破碎声像炊烟一样,撕裂空气脱颖而出。屋外的火坑边,甘苹仍在
有条不紊地煮猪潲,她对屋内的响动置若罔闻。火势愈来愈猛,锅里冒出热气,菜
叶渐渐地变黄,甘苹的拇指上结了几块血斑。甘苹望着她的母指,说农药瓶好像放
在火铺底。片刻之后,甘苹看见成良从里面拉出一个黄色的药瓶,药瓶里空空荡荡。
成良对着空荡荡的药瓶,连连发出古怪的笑声。
    罗老师吹奏的笛音像冬天的一层薄雨,轻轻地飘落在屋顶,渐渐地愈来愈调地
渗透瓦片,滴落到屋中央。成良走到户外,看见村庄被早晨的炊烟笼罩。学校立在
村庄之外的山脚,一柱孤单的炊烟伴着老师的音符扩散到灰蒙蒙的天空。罗老师的
音乐像一把无形的抓挠,使整个村庄浪漫飘浮。
    

    成良想顺着笛音去造访罗老师,但他轻易不敢到达那个地方。成良曾经作为一
名学生温情脉脉地坐在教室里,洗耳聆听罗老师的谆谆教诲。但是一个秋天的早晨,
树叶从窗口飘进来,鸟声在浸凉的枝门路丫间哀鸣,成良被另外的声音所吸引。
    王大爷在那个秋天里断气,道师们的锣鼓家什淹没了亲人们的痛苦。道师诵经
的声音如居群结队的蚊虫,穿越秋日稀薄透明的空气,抵达成良的耳边不忍离去。
成良觉得道师的唱词以及拙劣的舞蹈,比课堂更具吸引力。王大爷下葬的中午,成
良再也管不住自己,于是丢下书包飞出教室扑入自由的怀抱。
    成良放任自流再也没有回到教室,就连他的书包他也遗忘了。罗老师为此深深
地痛惜,并把成良的书色作为反面教材挂在黑板旁边,警示那些试图逃学的孩童。
    成良站在土坎上细心地观看每一个人的表情。王大爷的棺木已经放进井中。成
良想看看那个被人们哀悼痛哭的王大爷和他日日看见的王大爷有什么不同。清棺的
时刻到了,棺材被最后打开,王大爷慈祥平和地躺在棺材里,脸上依然布满那些熟
悉的皱纹。崭新的青布穿在王大爷身上,显得比他活着的任何一个时期都精神抖擞。
    棺材盖遮挡了成良的视线,王大爷被再一次关闭。很快泥土就要像冰雹一样砸
在棺材上,王大爷将被最后一次骚扰之后走向永远的安静。
    孝子在准备填土之前跪在墓地,叫了三声:爹,发起!话首刚落泥土纷纷而下,
成良仿佛看见一缕透明的气随孝子的喊声,直上云霄飘飞如烟。那一夜成良没有回
家,他紧跟道师的身后,为王家打点房屋,他甚至于记住了几段唱词。
    此后,成良学生的面孔隐退了,他以另一副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块头飞速地
长高长大。方圆二十里地红白喜事的酒席里,人们总能看到成良的身影,家庭无法
管束他。成良没有彩礼送人,但他却总是获得别人的欢迎,他以劳累博得主人的喜
爱。最寒冷的冬天里,挑水人劈柴人是他,有时顶替孝子守灵、执灵杆的是他。他
似乎成了一个完全没有想法人,有人说他像他妈一样没有药救。
    成良试图捕捉那些飘散的音符,身子因此显得发虚。成良路经朝阳家门,看见
朝阳蹲在门口为自己的婴孩把尿。婴孩那根管子打出一线热水,丝丝缕缕的热气纠
缠不清。去路已被朝阳挡住,成良只好停下来。朝阳用鄙视的目光打量成良,双手
顺势一摆,婴孩的尿撒到成良的裤脚上。朝阳说淋一下这个忘恩负义的人,看他清
醒不。朝阳的话触动了成良的某根神经,但成良依然一副淡漠的面孔,听凭婴儿的
尿像雨点滴落到自己的双脚。随着朝阳双手的举起,雨点终于停下来。朝阳对着婴
孩说他是一个呆子,怎么淋他也不会开窍。朝阳转身走进家门,成良说你家有农药
吗?朝阳说你要农药干什么?成良说我想喝。成良听到朝阳在屋内发出一串大笑,
笑声中夹杂对成良的嘲讽,朝阳说干什么想死,你看我老婆有了儿子有了,年关也
到了活得多自在。早知道你想死,三年前我就不救你了。你真的想死吗?那很容易,
何必要找农药,一根绳子就足够了。成良很想举起巴掌表达一点什么,但这种冲动
一闪即灭,与那个固执的想法比较起来,成良觉得这种暂时的愿望不在话下。成良
展开奔跑的姿态,飞快逃离朝阳的声音。
    三年前一个初春的傍晚,朝阳曾以积极的态度抢救濒临死亡的成良。那个季节
坡地上到处都有烧荒锄地的人群,站在野地里会嗅到青草被烧伤后的涩味。夕阳慢
慢地滚到天边作最后的回望,霞光像红色的染料撒在水库里。朝阳收工回家,看见
一池的春水像整块飘动的红绸,仿佛自己的双眼都涂满了血,被那种忧伤的红色感
染。突然,朝阳看到了一颗人头在水中挣扎。朝阳跃入水中抓住那人的头发,试图
把他推到岸边。但朝阳在忙乱中反被那人缠住,在生死之间朝阳曾想放弃救手,但
朝阳欲走不能。片刻的纠缠之后,那人完全失去了动作,朝阳最终能够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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