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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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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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姐没再声色俱厉,语气近于哀求。
  它咂咂嘴,脚在地上打着拍子,是义勇军进行曲。它一点也不惊讶我此刻的表现。它仿佛能跳出命运的河流,在时间与空间中所分开的细叉处,看到未来的我投射至现在这个世界的影子。它以一种嘶哑的被岁月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语气说道,姐,我没脸回家。为配合这种声调,它那对细小红色的眼珠上已被一层湿漉细密的水雾所覆盖。
  一家人,还什么脸不脸的?混得惨,又不是你的错。我知道,这些年,你很努力,只是时运不济。再说,你又没挖绝户坟、敲寡妇门、暴打残疾人。
  我姐真逗。它苑然一笑,样子甚是开心,它的牙齿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白,应该去拍佳洁士的广告。它朝我眨眨眼,继续说道,佛争一柱香,人活一口气。就算你、姐夫、爸妈、哥嫂不嫌弃。我都嫌弃我自己啊。要房子没房子,要票子没票子,要位子没位子,要车子没车子,要孩子没孩子,要娘子没娘子。这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李家那最小的娃啊,准是基因突变造成的悲剧。要不,他哥姐,一个是市委组织部主任科员级别的干事,一个是八百里闻名的李千万,咋他就没出息?还烦你转告爸妈,权当我是他们当年从杨树底下的垃圾堆边捡来的吧。
  它的口才真好,像魔法师念咒语。语调充满魔力,并随着内容变化出宫商角羽。有事实,有民谣,有释义,有示例,有说明,有趣闻,有权威,有昔时贤文,有个人经历。银白色的液体在我的胸腹间点燃一堆堆月光一样的火焰。我低下头,观察它们。所有的细胞都被装入一个银白色的盒子里。火焰不断变化。盒子不断扭曲。我的身体出现细小的裂纹。
  我低低地说道,你会说话?
  它轻轻地吹起口哨,眉眼间尽是嘲笑。
  我姐的声调突然上升了八度,李唐,你是不是没钱买火车票?
  我姐的声音刺入我耳膜。我的手指上出现一点银白。它望着我古怪地笑,继而长长一叹,对着捍卫了我们之间秘密的手机说道,姐,千金易得,一票难求。你没看过胡戈制作的《春运帝国》吗?民工周星星买了二十年都买不到一张票,我五年没买到,又算得了什么?北京火车站,人比砖头多。连那防暴警察都差点被挤成微生物。姐,你不看新闻联播吗?
  不看。
  那你怎么及时领会党中央的最新指示,如何做好提拔人民公仆的工作?党把人事权交给你,你要对得起党的信任。
  我不与你胡扯。李唐。你报帐号,我打钱来。你去坐飞机。若飞机票买不到,就打的,一千块不够,就一万块。若打不到的,我叫你姐夫开车去北京接你。
  乖乖。我姐真凶悍,办事真泼辣,作风真霹雳,愤怒的吼声好比鱼鳞片状的三硝基甲苯,手机成了手雷。它吓一跳,急忙扔下,瞥一眼我,用后爪踩住。不会爆炸吧?我与它交换了眼神,在同一时刻做出决定,离开,赶紧离开,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我踢翻银白色的几案。它怪啸一声。我腾空跃起往右边跑,它沿着蓦然出现的墙根往左边跑。我跑得很快,速度可能接近于光,时间在身边倒流。我对面出现一堵银白色的墙壁。我看见了墙壁里面二十五年前的自己,是那样年轻,粉红色的不可思议的一小团。我犹犹豫豫地飞跑,速度不减,心里以超过光速的速度计算自己与墙壁的距离。我拿不准主意。狗日的。我骂了声。一枚硬币从裤兜里漏出,在撒满细浪般明灭不定的银白色的光线下摇摇晃晃向前滚。我赶上前,没弯腰,用脚尖踢。它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我逮住它,用袖子擦亮。每一个硬币都值得珍惜,都必须珍惜。它们有血有肉有呼吸有心跳。我一头扎进墙壁里。
  我忘掉了它。我看见了过去。
  
  过去的我手牵住姐姐的手。姐姐梳马尾巴辫,辫子油黑发亮,末梢缠着橡皮筋。姐姐套着哥哥的绿军装。军装发了白,肘部有两处碗口大的补丁。因为太大,姐姐好像装在一个淡绿色的罩子里。我对姐姐笑。姐姐带我去洪丰镇的供销社。那里有一种能把牙齿幸福死掉的话梅糖。姐姐说,她有一毛钱。一毛钱可买十粒话梅糖。我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我来回屈着手指头,来回地数。我老把四数作十,把十数作四。姐姐嘻嘻地笑,不纠正我,牵住我的小手,走在明晃晃的月光里。天上地下都是银白色的光。我问姐姐,天堂是不是这样?姐姐说,是的,天堂是银子做的。我问姐姐,水银也是银子吗?
  姐姐说,是的,水银也是银子。它涂在玻璃上,就是镜子。因为镜子,我们就晓得什么时候要洗脸啦。天堂里没有不洗脸的人。大家都干干净净。所以水银是天上派到凡间的天使。
  姐姐嗤嗤地笑。姐姐笑得真好看。我愿意用苹果比喻姐姐的笑容,不过,我只希望这苹果只有我一个人吃。我愿意用海棠比喻姐姐的笑容,我希望,这海棠只为我一人盛开。我在姐姐身边快乐地舞蹈。我叉手叉脚。我爱姐姐。姐姐是一切。姐姐的胸,是山峰;姐姐的眼是河流;姐姐的鼻子是新疆阗玉;姐姐的脸是苏杭绸缎;姐姐的手指比鲜花还要娇嫩。我把糖一块一块喂入嘴里,也喂入姐姐嘴里。我吃完最后一块话梅糖,仍骄傲地,不停地说,姐姐,我有糖。姐姐问,糖在哪里?我说,姐姐,你就是我的糖。
  姐姐,我的姐姐,我们手拉手。月光是水滴,滴在我脸上,滴在你眼里,滴在穿洪丰镇而过亮白的宜恩河里。我们在河边坐下,坐在黑色石头上。石头温凉。微风轻软。我们一起看河边的山。山上慢慢走下一个个荷着锄头、挑着水桶的人。他们的背比黝黑的山脊还要弯,影子薄薄,带着庄稼与草的芬芳。他们踩出一地的蛙鸣。潺潺流水浅呤低唱,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不时地摸一下我的头,其中就有我们的爸爸。爸爸说,还不回家?
  我说,我要与姐姐再坐一小会儿。
  姐姐,我记起了你教我背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记起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念了一遍又一遍,念了一首又一首。你夸我聪明,要我以后考大学,为中国四个现代化早日实现添砖加瓦。我说好。我说我要做祖国的螺丝钉。我捏住拳头,把它庄严地举起。姐姐,这个世界真是银子做的。我嘴里因为甜蜜的糖分泌出一种结晶。我不晓得应该把它叫做什么。但姐姐啊,我的姐姐,十四岁的那年,我知道,那是我的心。
  姐姐啊,那年,我在宜恩河的水石之间奔跑,望着了在秋日里流泪的寂寞群山。天空倒了下来,倒在宜恩河里。我捡起石头朝河里扔。石头沉入水底。哗哗水流嘲笑我。水面上的光伤透了我的心。姐姐,你穿上红嫁衣,披上红头巾,坐在那个在夜里磨牙的男人的永久牌自行车的后座上,从河上的石桥飘飘而过。你的影子落在宜恩河里,被很多从水面掠过的蜻蜓托起,随风起伏。碧绿的、火红的、褐黄的……细腰窄翅,飞飞停停,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快,忽而慢。河里的鱼因此一只只沉落。我的手指上出现一堆堆晶莹透明的碎屑。
  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我说了一遍。我说了十遍。我说了一百遍。我说了一千遍。我说了一万遍。当我说到一万零一遍时,月亮出来了,宛若一只发光的小鸟,一声声地鸣叫,对我说着天地之间不可言说的秘密。那山、那树,那水,那石,那篱笆与草垛,那远远近近的田野与屋宇,被一层洁白朦胧的累纱薄绡所覆盖。
  姐姐啊,我想,那满世界的清露都是这只鸟的泪。我写下平生第一首诗,虽然我现在已忘掉了它的内容。我的眼前只有墙,像银子一样让我沮丧的墙。
  
  墙壁意味着什么?姐姐我问你。
  在这幢大厦的地下室第二排东边第三个房间住过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是一个被妻子与妻子的情人所谋杀的死者。我见过他的妻子。那是一位不应该住地下室的女孩。他太固执了,不懂得放手,不懂得美貌是硬通货,需要在不同男人手里流通的道理。或许说他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放手。
  他对我讲过他的童年、少年、以及其他。他的童年只有一双鞋。他的少年没有一位朋友。他在高中考物理时,把答案写在手臂,但并没有去偷看,就被老师逮住。老师体罚了他,羞辱了他。因为他是老师心爱的弟子,老师对他寄于厚望,他让老师失望了。他不得不在胸口挂一个小纸牌站在教室门口,牌子上写着“我是小偷”。大家都来看他。大家都在笑他。
  他辍学了,跑去工作,顶替抹着眼泪提早退休的母亲的职位,在一家大集体性质的商店,当营业员。他看见了一个潦倒不堪的中年妇女。他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偷走了女人裤袋里的钱。他看见女人的丈夫赶来后用菜刀疯狂地剁下女人的手腕。那手腕掉在地上,手指头还会动。他把女人送入医院,遇上女人的女儿。他娶了那女孩。他们一起来到北京。日子很清苦。他们过得很快活。但有一天,女孩儿不要他了。他跟着女孩儿去了夜总会。他看见女孩儿坐在许许多多男人的膝盖上。他请求女孩儿回心转意。女孩儿不理他。他被人殴打,被人在嘴里灌尿。他跪在十里长街头,眼望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他像女孩儿的父亲一般挥起菜刀,砍下的却是自己的左手食指。女孩儿回来了,回到他身边,拿安眠药给他吃。女孩儿与另一个更年轻的男孩用绳子勒死他。女孩儿在法庭上说,安眠药的量下得少了,绑到一半,他就醒了,可他居然不反抗,就那样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女孩儿说,他真有病。
  他死后的那一个月,地下室里一下子走了许多人。但来北京的人是那么多,没多久,这里面又住满了人,把地下室住得像一只沙丁鱼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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