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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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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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移下来看,一眼见到了秃鹤的手指,抓起课本,在秃鹤的手背上猛―击,发出―个啪声,使几十颗脑袋―下子都扭了过来。
  舒敏问:“怎么回事?”
  秃鹤做一副认真听讲状。那个邻桌的男生怕秃鹤路上欺负他,也不敢栓举。课堂上鸦雀无声。
  舒敏只好再讲她的《叶公好龙》。
  秃鹤安分不了一刻,又把大脚板搬上凳来。他―边依然用了那根食指去制造痛快,―边用眼睛去看坐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系在辫梢上的一块红手帕。那手帕像只跃跃欲飞的红蝴蝶,落在那女孩的乌辫梢上,形象很生动。秃鹤就起了捉这只“红蝴蝶”的念头,将手伸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红手帕解下了――当时,那女孩正听到龙至叶公室外的要紧地方。秃鹤先是闻闻这手帕,后来就双手将它对角―扯,扯成一根直条,插到脚丫之间,―上一下地牵动起来。觉得特别舒服,还张大了嘴喘气,喘得响响的。
  那女孩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丢了东西,一摸辫梢,手帕不在了,就转头寻找,一下就到了,就骂了―声:“狗日的!”
  秃鹤就把手帕取下来,扔给那女孩:“还你。”
  那女孩大声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用手―挡,手帕就掉在了地上。然后,她具在桌上呜呜哭。
  舒敏将课本扔在讲台上,本来就苍白的脸便白如粉笔,她走过来,对秃鹤道:“请你出去!”
  秃鹤不动。
  “请你出去!”舒敏的嘴唇抖了。
  秃鹤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不看舒敏的脸,却看她的胸脯,然后从舒敏身边走过,高高大大地走出教室。
  外面正下雨。秃鹤便走到教室门口那棵大银杏树下避雨。
  舒敏站在教室门口,“站到雨里!”
  秃鹤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不―会儿,雨就大起来,秃鹤淋得透透的。但他纹丝不动,昂首天空,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态。
  舒敏说:“回教室!”
  秃鹤不回,蹲了下来。这边舒敏强作镇静讲课,他那边将烂泥巴一团一团地往刚刚粉刷过的白墙上砸。等舒敏将课讲完,那白墙已满是泥巴了。
  过了两日,舒敏夹着课本往教室走,刚走到门口,―个人影扑过来,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那人影也随之压过来,压在她身上。她―看,趴在她的身上的是秃鹤。秃鹤没立即下去,沉沉地居然在她身上趴了―会儿。是在她的奋力推动下,他才翻坐到一边。秃鹤指着门口另一个男生说:“是他推我的!”他一跃起来,就去追打那个男生。
  舒敏去找了校长,然后没再进教室上课,而进了自己的房间哭去了。
  后来,秃鹤安静了―些日子。
  放假前夕,舒敏在办公室里填成绩单,听到外面有箫声,就走到门口来看。
  秃鹤头上戴―顶大荷叶,将那箫胡乱地吹着,双足有节奏地在两排教室中间的空地上走,后面还跟了其他十几个男孩,也都与秃鹤合同―个节拍往前走。快放假了,各班无课,有无数的学生站在教室前面看,甚至还有几个老师也站在那里看。秃鹤就把腿踢起来,往脑门那儿踢。后面的学他的样,也这么踢。
  舒敏站在那儿不动。当秃鹤走过来时,一把夺过了箫,那箫是她的。
  秃鹤站住了,恬不知耻地笑。
  舒敏手中的箫就滴滴答答地往外流秃鹤刚才吐进去的口水。
  她将箫丢在了地上,扬起巴掌,打在了秃鹤的脸上。
  傍晚,秃鹤的母亲――一个悍妇,抓着秃鹤的胳膊骂到学校来了。她站在舒敏的房间门口,指天跺地,骂了足足两个小时,用的是最下沉却又是最象征的语言。这地方上的人骂人,是极有功夫的,并有一整套隐喻的词语,诸如“大山芋篓子”、“流水的黑蚌”、“死在红被窝里”等等。
  晚上,丁玫来安慰舒敏时,舒敏正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竹林。
  丁玫说:“我们这地方上的人,特虽坏……”
  暑假还未放定,舒敏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回家去了。当马水清回到吴庄时,她已走了三日。他想去找她,可又不知她的地址。想想那么长一个暑假,过起来必是无聊,他在家中盘桓了几日,去丁玫家打了声招呼,就去了上海。他刚走两天,舒敏又回来了。她本就没有个家了,又从何谈起回家?她隔几天就去吴庄一趟,但那大院的门上却永远地挂―把大锁。马水清仿佛有意要试一试自己的耐劲,竟在上海一住多日,直到开学前两天才回来。那个暑假,对舒敏来说,大概占了她人生的―半光阴。
  深秋的一天,舒敏来到油麻地中学。那天,马水清恰恰不在。我找遍了校园,也没有长到他。舒敏说:“别找了。”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也没有喝,把―个布包交给我,“最近,他不怎么回吴庄了。你将这个布包交给他。里头是件毛衣。冬天马上要来了……”
  我将她送到校门口。
  她说:“你回去吧!”
  我说:“送送你。”
  她的身体很单薄,脸色很不好,头发有点枯焦,眼角上似乎有了少许细细的皱纹。
  分手时,我说:“离开那里吧……”
  她没有说话。
  第六节
  由于当时的混乱,我们未能如期毕业,在学校延宕了好几个月。进入冬季以后,我们开始变得有点惶惑不安,因为终于得到了确凿的消息:距离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艾雯走后,也没有立即补上―个班主任,谢百三又早在高三上学期中途辍学,之后,一直没选出―个得力的班干部,此时,我们这个班就很涣散。一涣散,无所事事,心中便更加恍惚。仿佛路就要走到尽头,前面是―片渺茫。
  我托马水清转给陶卉那封信之后,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那些天,我在等待着陶卉的反应,日子过得―天比一天没有信心。“她接到我的信之后,是怎么想的呢?”有一阵,我的脑子里整天盘旋着这个问号,并做了许多猜测,其中有的猜测是完全对立的。大部分猜测是悲观的。想得很累,就不让自己想。可是人的脑子―旦纠缠住―信念头,就像―条狗咬住了―块骨头一样不肯松脱。我随时都会突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那封信,想到陶卉,想到她的态度。尤其是在五更天,睡着睡着,就会醒来了,醒来之后,满脑子就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事,遏也遏不住,赶也赶不走,那时,就觉得人对自己实在是无能的。这五更天,―个―个地出现,将人折磨着,让人一会儿凉咝丝的,―会儿又热拱烘的。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五更天为什么剧口些有心思的人最难熬的一段光阴?这年冬季的五更天,几乎把我毁了。实在没办法时,索性起来,披了衣服到室外跑步去,跑它个精疲力竭。
  我变得敏感而多疑。―会儿觉得陶卉那隅然的一瞥是颇有意味的,―会儿觉得只管独自一人在那儿做事的陶卉对我的表过完全无动于衷,―会儿又觉得陶卉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充满了鄙视。
  对那封信的内容,我也逐字逐句地检讨,竟然觉得几乎每―句话都说得不够妥当,有失于轻浮,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成为我灵魂卑微的证明,几乎每一句话也都可以成为她嘲笑我的材料和蔑视我的根据。恋爱对人身心的损耗,达到了让人恐惧的程度。人有了―次初恋之后,大概再也不敢像初恋那样去恋爱了。
  还没到毕业的日子,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我在校门口遇到了陶卉。她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似乎已有一段时间了。我突然见到她时,血液呼呼涌上头来。我不知道是继续前行还是后退。恍惚迷离之中,我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她脸色绯红,眯眼微笑着。这种微笑,是在我与她六年的同窗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我有一个念头:她可能要与我说话,要给我一封信。于是,我迎着她走过去,一直走到离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我停留在她的身边。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我低下头,赶紧朝镇上走去。但当时,我有一种直觉――她在望着我的背影远去时,眼睛里飘动着失望与遗憾。可是,我没有回头,因为我没有根据,因为我天生的性格的弱点(自卑、害羞),必然使我不可能回过头正视她的目光。
  我终于没有等到陶卉的回信。二十六日下午,我听到消息:陶卉提前拿了毕业证书,永远离开了黑瓦房,离开了我们,进城学医去了。
  那个下午,便是我人生中―个历史性的下午。我记得那天的太阳,在天空挂着,像一枚剪圆了的银箔。
  从黄昏,我直躺到第二天凌晨,十分安静。
  近中午时,我去镇上,想去许―龙那理个发。在街头走着时,有人叫我:“林冰!”
  回头―看,是谢百三。
  “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唐桥,帮人家盖座仓房。”
  谢百三的辍学,是因为当时他父亲去世,他是老大,下有弟弟妹妹四个,家里实在不能再让他继续读书了。离校之后。他学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此刻,他胳肢窝里夹着的是―个麻布包,从里面露出了几把瓦刀的把手。他的身上,满是泥点与白灰。
  “去宿舍坐―会儿吧。”我说。
  “不了。我还要赶路,其他几个瓦匠都已经去了。”
  我回过头去,一眼瞥见了那个我们从前常去的熟食铺,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知道还有―块多钱,就说:“我们进去吃盘猪头肉,顺便说会儿话吧。”
  他想了想,“好。”
  我们坐下,等人有把猪头肉端上来。
  “马水清好吗?”
  “好。他前天回吴庄了。”
  “你常去找刘汉林玩吗?”
  “不常去。他忙。”
  “陶卉好吗?”
  “她进城了,就在昨天。”
  “……”他就朝门外看。
  他从学校出去才半年多时间,却老了许多。脸黑苍苍的,嘴上长了黄黄的、稀疏的短须,背也明显地驼了。
  猪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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