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1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收获-2006年第1期- 第5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巷子越来越窄,她经常侧一侧身,免得被两边的墙壁擦到肩膀,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气。他虽没有通不过之虞,但几次踩到有尖角的石块,痛得眉头紧皱,想,这女人,不会变着法子害他吧! 
  后来她总算不走了,对着二扇锈迹驳杂的门,手伸进口袋摸索出一把钥匙。门一下就打开了,吹出寒冷刺骨的阴风,渐渐现出床和桌子的轮廓,因为不再被人使用积满尘土。 
  他本就不懂估算建筑的面积平方,又有女人庞大的身体,只感觉里面小得厉害。 
  她比他还要好奇,这儿摸摸,那儿看看。除了他们进去的门,房间里还有一扇门,通向另一个房间。她进去后,他也跟了过去。从水槽和黑得不成样子的抽水马桶来看应该是厕所。稍干净的那面墙上挂着镜子,照出他伸过去的半个脸。另一面墙就不行了,漆黑油腻的。靠墙还摆着个木头架子,像烧火用的,也是漆黑油腻。一只断了柄的铁锅生满铁锈丢在墙角。 
  这是谁的房间?他朝房顶瞥一眼,上面也是黑乎乎的。 
  我的房间。她说。 
  你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不怕吗? 
  她没有回答。他于是明白他不该问这样的话。 
  她拉开一把椅子,并不坐下去,摸着桌子的边沿,说,我以前很瘦。 
  他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他别开头,不去看她叠起来的下巴,也不去看她左眼旁边的青紫。但房间太小,他几乎总要挨到她。想到里面松弛的肉,他有些厌恶,又有些骄傲。 
  她锁上门。依旧是她走在前面,他跟着,但双手抱上了一个旧纸箱子。纸箱子里面好像装的都是铁器之类的东西,比它看上去沉多了。这倒真像是工人干的活,虽然她很胖,但要抱这样一个死沉死沉的东西走路还是有点难度。 
  她用遥控器开了车锁,然后又打开后车盖,指挥着他把箱子放进去。当他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瓷实以后,他觉得车子明显地往下一沉。 
  里面装的是什么呀,这么沉? 
  都是以前用过的东西。 
  如果此时,她付给他一百元钱,他们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她没提付钱的事,他也没有多问。一直到她坐进汽车,把车发动起来,他就只站在那里。如果她一踩油门走了,他可能也就是站在那里。但是,汽车启动了一会儿并没有开走。她也许还需要他把那个沉甸甸的纸箱子再搬下来。 
  拉开车门,他坐进去,暖气让他很陶醉。沃尔沃稳稳当当穿着街巷前进,都是他熟悉的,没事的时候不知道瞎逛过多少次了。不过他不想问,随便她把他带到哪儿好了。 
  汽车没有开进某处豪华的别墅,而是在茶楼旁停了下来。 
  她问他要喝点什么。他说随便,他对哪种咖啡跟哪种咖啡的区别根本搞不清,只要可以吃,对他来说都一样。她最后招手叫人给他端来一杯摩卡,松籽蛋糕,外加一盘水果。自己依旧只喝白开水,偶尔用牙签钉一块水果,也不吃,放在眼皮跟前转来转去。 
  她坦率得让他吃惊。 
  你是说,他们给你介绍的男人跑了?他小心地问。 
  是的。跑了。认识快两年了。说好结婚的。房子也买下了。一声不吭就跑掉了。 
  这样啊。 
  他们也没办法。登记的资料都是假的。 
  这样啊。 
  好多人在那儿留的都是假的,谁愿意留真的啊。 
  真找不着了吗? 
  倒也不是。 
  非去那地方不可? 
  那些男人,我碰到的那些像样点的男人都是有家室的。我四十五了。四十五的女人,还有多少时间好等。这种年龄的人,该有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了。事业,财产,经验,这些我都有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在这些东西带来的安慰中找到了自己独身的理由,可结婚却不是别的能代替的。她自嘲地笑。 
  他多少有点意外,为她居然也去婚介所那种地方找男人,还是逃跑了的男人。他一向以为有了钱等于有了一切的。她的笑声让他难受,也给了他探查的勇气——透过她多肉的脸,分辨被他忽略的真相。然后,好像可以了,他说,其实你看上去很年轻,一点不像四十五岁。 
  她又笑了,脸偏向幽暗的地方,说,他也那么说。我不太相信他登记的资料。我教过历史,是中学的历史老师。你相信历史吗? 
  他摇着头笑,这个话题对他有点深奥。 
  历史的虚伪和人的虚伪一样。它本身没有可以指责的东西。我一向更相信直觉,我总忘记为此吃过的苦头。约好见面的地点是儿童公园门口。我很早出门,一直磨蹭到时间快到了才过去。当时他斜靠着花坛的铁栅栏,一动不动看着一个喷水池。暮色把他衬托得很突出,身上落着太阳光,遍体鳞伤似的。介绍完自己,他笑着说,你不像。我问他不像什么。他当时没回答,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天真是少有的高兴。 
  光线经过巨大的玻璃窗,变成浅褐色的晶体把她包起来。她如同晶体中一只受难的野兽,枕着自己的手。 
  他慢慢体会到,她的情绪跟他一样坏,甚至比他还要坏许多。 
  他觉得应该说一说自己了。 
  他读书不太好。不是一般的不太好,而是很不好。他对读书没有兴趣,不是一般的没有兴趣,而是很没有兴趣。他这样解释的时候,脸上浮起一层羞赧之色。他是自愿入伍的。他的父母也支持他入伍,期望部队生活能给他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以去除他不善言辞遇事懵懂的毛病。于是,开始是卡车,再是火车,最后是轮船,把他送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经过两个多月高强度训练,他被安排到养猪场养猪。 
  如果不是舅舅,他想自己会在养猪场度过他全部的部队生活。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克服了气味,和猪相处比跟人相处容易得多,饲料投放充足以后,猪不会对人有任何意见。他始终不知道舅舅用了什么办法,他在团部办公室占了个位子,一直呆到退伍。 
  这个不是亲舅舅的舅舅,为他当班长的事上过一次小岛。他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当不好,推辞了。舅舅显见生气了,后来再没肯为他的事操心。 
  他去人才市场招聘,只在裤袋里塞了张退伍证和身份证。他没别的证书,也没想过别的什么证书。也没准备简历。人多的地方挤不进,就专往人比较少的摊位去。有那么一家条件还低,负责招聘的是个小姑娘。他老也听不清楚,一头雾水地等人家重复提过的问题。同样,他说的她也听不清,光知道拿眼睛瞪他。他在人才市场的全部经历就是在这个小姑娘后来的讥笑中讪讪而逃。 
  总有一些人把看似铁定的工作从他手里抢走。他母亲,从印花厂退休的女工,也老是在枉费心机,她找的一些人没有一次不输给另一些人。 
  几年时间一晃而过,他依旧没有工作。 
  不要太着急,总有办法可想的。你叫什么? 
  余正阳。 
  他在她翻出来的一个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检视时发现日写得稍显疏松,又仔细添了几笔。 
  他说自己要求不高,只要是能干得下去的都行。说完谦卑地笑了笑,不仅自己松了口气,感觉到在家烧晚饭的母亲也同时松了口气。他还想说点什么,比如感谢的话,又觉得这样不足以报答。他还在犹豫,她站起来,爽快地说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不过需要几天时间联系。他表示能理解。居然不是——原以为她也跟碰到过的一些人那样,随手举个例子,证明这世上的事没有一件不出于人,再由此推断只有不肯吃苦的人,没有做不成的事。早干吗不去努力了? 
  目送灰色沃尔沃倒车,前进,转弯,消失在车流之中。 
  他有点头晕目眩。他忘记了她应该付给他搬纸箱子的钱。 
  不过,他记住了车牌号。他可不能让她就这么逃掉,跟那个说好和她结婚却不见了的男人一样逃掉。 
  叉着腿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他依旧懵懂的头脑慢慢浮上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他的运气真的来了。运气,人一生多么重要的东西,终于肯光顾他了。当然,没人知道这点。四顾左右,尽是挤挤挨挨的路人,他总是唉声叹气喜欢到处跟人诉苦的母亲,继而,总是饭碗一丢就跑得不知去向的父亲,也在这些放松的面孔中出现了。 
  他能跟他们讲什么呢?他们准会笑话他做梦的。 
  反正他习惯二十四小时挂在Q上。 
  他父亲投资的糖果厂倒闭后,家里的收入就只是印花厂发给母亲的退休工资。他用一个月不好好吃饭,迫使母亲拿出从一日三餐里扣出的积蓄,买了一台联想机。他可以不出门,但不可以不上网。生活中的朋友他只有一个。他们是邻居,又是小学,初中,以至高中的同学。他过着井然有序的部队生活时,他那朋友在外地读大学。只有假期朋友回家才能见一面,也是匆忙的。网络更容易让他交到朋友,也总能让他忘记自己的死气沉沉,变得生动活泛。不过,他还有一个秘密。他想找女朋友。总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拖一个人认识吧?怎么母亲就搞不懂呢?吃完晚饭,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第一个跟他说话的名字叫特雷西的网友。 
  他的第一次恋爱就是在Q上发生的。 
  他叫她晶晶,给她讲部队生活,讲怎样打背包,怎样在紧急集合的哨声里狼狈地起身,打靶怎样十发十中。想起打了光头的同伴,仍和以前一样乐不可支。只有移出屏幕的目光不小心碰到破了一半的窗帘,才灰心地想到自己的现状。 
  现实,我怕现实。他忧郁地说。虽然除了他自己,没人看见他的表情。 
  不怕的。我来安排。对方打字的速度快得让人害怕。 
  很快,他们见了一面。后来,也是很快的,他进了她上班的公司。他所在的推广部和她的财务部只隔着一堵墙。当时没想到,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