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1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收获-2006年第1期- 第7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 
  妈妈,自从爸爸不再回家, 
  我和妹妹多听你的话; 
  妈妈,你可别也不回家, 
  那让我跟妹妹怎么办哪! 
  妈妈,回家来吧, 
  我的肚子也饿得慌啦。 
  妈妈,回家来吧, 
  我把棉衣给妹妹披上啦。 
  …… 
  妈妈,妈妈,妹妹老是哭, 
  不是妹妹不听话; 
  妈妈,不怪妹妹,不怪她, 
  我也是又饿又害怕。 
  其实,我从未告诉他我一个人带领两个孩子时的处境。他大约也是凭想象,猜测哥哥和妹妹盼望妈妈回家的心情。 
  读着读着,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想起那些日子,孩子上小学以后,每次回到我那间小屋,孩子们都亲热地围着我说这说那。而我,有时心情不好,加上工作太忙,只是像机器人一样忙不迭地催他们快吃饭,快洗脸,快做功课。只有快,才能让我按时到班上开会或学习;只有快,才能让军宣队或支部书记找不出岔子(当然,即使你开会再准时,工作再努力,也挡不住他们在别的地方挑你的错)。等我晚上回到宿舍,他们都已经安睡,第二天一早,还是一个劲催,快,快,快。 
  有一天晚上,开完会就听说要下达最新指示。那正是战备的年代,邻居奉命疏散回江苏,单元里没人,我急忙回家照看一下。回到宿舍,轻轻叫醒儿子,告诉说我得半夜才能回家,这一折腾,女儿醒了,问我上哪儿,我说去游行。 
  “那么晚了,妈妈别走,我害怕!”女儿不让我去。一个单元里,只剩他们兄妹俩。 
  儿子毕竟大两岁,没吭声。 
  “不怕,妈妈不一会儿就回来。” 
  我明白自己是说谎,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 
  我匆匆走出宿舍。 
  游行结束,已经是下半夜。我轻轻推开房门,兄妹俩睡着了。妹妹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第二天一早,闹闹像小大人一样告诉我,妈妈,你走了后妹妹老说,害怕,害怕,我就让她拉着我的手,她就不闹了。 
  当时我的心即使不是铁石心肠,也已经磨砺得粗糙而麻木了。我只是淡淡地表扬了一下闹闹,又忙着张罗他们加快动作,赶紧上学。 
  相依为命的日子是悠长而平凡的,一日三餐,上班下班,开会学习。 
  最让我揪心的是孩子有病。一个星期一的早晨,甜甜直喊难受,试试体温,有点发烧,我把闹闹送到候班车的地点后急忙带甜甜去儿童医院。经验丰富的大夫很快诊断出是猩红热,还指给我看她身上的小红点点,嘱咐要隔离,要多吃水果。怎么办?只能送甜甜上幼儿园,是的,这是唯一的选择,那时的气氛怎么可能请一个星期事假在家看孩子呢!到幼儿园,我倾诉了自己的困难,请求老师们帮助,他们一口承担了看护孩子的责任,极为负责地把闹闹也从班里叫出来,因为他跟甜甜接触多,怕已受感染。我给老安的爱人也就是幼儿园的会计留下点钱,请她为孩子买点水果和营养品又匆匆上班去了。 
  第二天,我抽中午时间去了幼儿园,兄妹俩住着两间紧挨的平房,里边住着妹妹,外边住着哥哥。两个孩子跟小朋友完全隔离,相互之间也不直接接触,但是两人可以说说话,倒也不很寂寞。我真是感谢石碑幼儿园的老安和众多的老师想得这么周到,安排得这么好。我也感谢两个孩子懂事、听话,直到甜甜的猩红热好利索了才回家。 
  “文革”初期的狂风暴雨过去了。他已经上了“五七干校”,机关里漫长的斗批改、清理阶级队伍、整党、“一打三反”,还有战备等等对我来说都算不了什么风浪,我日复一日地等着,等着,等着孩子长大,等着他回来,等着自己一天一天憔悴、衰老。 
  有一阵,邻居家的姥爷来了,小小的单元里住着老少九口,连过道里也老有人。 
  一个冬日,我白天参加体力劳动,出了一身汗,晚上回到宿舍,草草吃完饭就把走廊里做饭的小炉子搬到浴室洗澡。那会儿,宿舍的暖气不热,我们两家洗澡都把烧旺了的炉子搬进去,微微打开浴室的门。大家都很默契,谁也不在过道走动。可刚到北京探亲的姥爷不知晓这些,我也就紧紧关上浴室的门。洗到一半,觉得胸闷、呼吸急促,我知道让煤气熏了,想出去,可是听到老人仍在过道,只好挣扎着穿衣服,勉强穿上我就冲出浴室往屋里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朦胧感到儿子叫我,妈妈,妈妈怎么了?原来我已经躺在地上,才意识到自己中了煤气,还好脑子没糊涂,赶紧喊,闹闹,开窗!开窗!闹闹开了窗,一股冰冷的北风刮了进来,我这才慢慢爬起来,让闹闹扶着拽着上了床。 
  多少年过去,随着时光的流逝,孩子们对童年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我也从没向孩子们复述过当年的情景,是我太理智,太冷漠了,还是往事不堪回首?我说不清。 
   
  负 疚 
   
  心理学家认为,对孩子期望越高孩子越可能成材。 
  听到或看到类似的报道,我就有一种负疚之感。 
  望子成龙是中国人比较普遍的心态,而我们,从孩子一生下两人就有一种共识:别让他们立大志向,太拔尖。一辈子过平安乃至平庸的日子就好。平安就是福。 
  过来人会理解我们。他那些年如果不是太拔尖(反右派时的批判还大致围绕所谓“罪行”上纲,当右派后行政级别被降四级,“文革”批判时仍有人念念不忘他十九岁时定为行政:十四级,可见十四级真是害苦了他),也许会幸免于当右派的厄运。而我,也吃亏在于除了日常上班、过日子,太喜欢想这想那,不安分,不驯服,该装糊涂的时候过于“清醒”,该随大流表态转弯子时又太执着。 
  1957年我对《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思想不通,并且公然说了出来;1958年下放沧县参加整风补课时,我没接受教训,竟然贴大字报说想不通他是右派,还引经据典说,苏联的杜金采夫虽然写了《不单是靠面包》受到批判,但并未因此成为敌人云云。说如果邵是右派,我更是右派。 
  后来得知,下放工作团的领导核心中,有三位老同志:重庆《新华日报》来的陈竞寰、胶东来的王治本和晋察冀来的马映泉(前二位已去世),力保我这个坦率得近似犯傻的人过了关,理由是:已经有一个右派了,别让一家子都成右派。真是菩萨心肠。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次见我,从不提这事;燕祥和我从侧面了解到当年的实情,也没当面感谢过他们。 
  我不是基督徒,但我真诚地祈求上帝:去世的二位上天堂,在人间的马老健康长寿! 
  我把话说远了,还是回过头谈子女教育吧I 
  在那个时代,现实生活不可能让我对下一代有什么过高的期望。我是碰运气才上大学新闻系的,如果晚几年考大学,像我这样的出身,充其量也只能上师范,还得各门功课优秀。 
  我们的一儿一女生于六十年代初,那是物质生活虽然匮乏政治气氛还不那么逼人的年代。我们大约过了两三年平安日子,也没敢忘乎所以想培养孩子成名成家。没多久,文艺界开始小整风,他就陷入越织越密的罗网,直到又一次灭顶之灾。我更加牢记“历史的经验”,千万不要出人头地,千万不要有不切合实际的梦想。 
  “文革”前,孩子由婆母照料,我不知怎样感谢善良的婆母给孩子的温暖和教育,她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不功利,对心疼的孙子孙女从不打骂,可孩子真听她的。跟她一样,两个孩子从小就不虚荣,对人真诚、热心。孩子们永远怀念慈祥的奶奶,她去世十余年,没预先约定,孙儿孙女几乎每年都去八宝山公墓看望她老人家。 
  那几年,我好像工作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基本不管孩子,记得婆母健在又心情好时,半真半假的说我简直像后妈。我笑笑,反正是亲的,只不过顾不上就是了。 
  “文革”中,我无言地承担起一切,承受了,不等于能很好地担起。 
  我很矛盾,鸿鹄之志实现不了固然痛苦,完全让孩子当个随遇而安的庸人又心不甘。 
  他们的学习,我几乎不用操心,我担心的是他们对渺茫的未来缺少足够的准备。尽管七十年代初就有工农兵大学生,而在我家,直到1977年,上大学是我们绝对不敢提及的敏感话题。七十年代中期,“走后门”这一名词家喻户晓时,我再三对孩子说:“别人家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后门’,走后门上学,走后门参军,我们家只能靠自己。”是靠自己学习深造,还是靠自己成就一番事业?我都没法说,我总不能说靠自己只为混碗平安饭吃吧!反正我的所谓“教育”是含含糊糊、躲躲闪闪的。 
  从1966年夏天到1973年底他从干校回京,将近八年时间,我在辛劳、不安、无望又有所期;盼的等待中度过。我本是温室长大的任性女子,对他,对孩子,从没耐心,以往我对孩子发火时,婆母或他可以缓冲一下,如今,全靠我一个人。当我情绪比较平稳或理智时,格外心疼孩子,耐心告诫他们学习要认真,做人要诚实。当无法抵御的厄运来临时,在众人面前,我不得不冷静、从容;回到家里,不能也无法跟孩子说清自己的心境,充塞在心头的忧闷、委屈越积越多,越积越浓,终于有一天,爆发了。 
  大约是1968年冬天,闹闹刚上一年级,有一天中午回家忘了戴帽子,我坚持让他返回学校取,他说丢不了,下午还要上学。半年前,孩子的父亲被军管小组宣布为专政对象,这无疑相当于最后定案,那一阵我的心绪坏到极点,终于控制不住了。我可以找出许多理由说不全是跟孩子撒气,是的,那一阵我确实想得很多:谁知遭以后会把我们一家发落到哪儿,儿子将来会面临什么祥的命运?从现在开始就全家要格外节俭……先是板着脸教训,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