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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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1期- 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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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先是一个刀锋,接着是一个斧刃,又是一片劈裂的断壁,继而棱面清晰,最后首尾分开,终于显出传奇的全貌。 
  它的形状,正与它作为欧洲与东方边界的位置相称,它如一艘石头的巨舰,如一幢世界的界碑,其突兀、险峻、雄大、孤立,一样样都真可说是无对无双。走遍天下,看见了它以后我终于“叹为观止”,惊愕与幸运的感觉,拥堵满心。 雨幕突然又浓浓地遮盖而下,那一束阳光收敛了,岛影消失。 冷雨打在脸上,一张小伞只能挡住海上的强风。我们坚持站着,任雨水顺着额头流淌。那时只想不眨眼地注视,想尽量看得更远。人突然默无言语。能做的,只是凝视而已。又有稀微的阳光透人,变得亮了的海上,岛影若隐若浮。眼睛很快就酸累了,但谁舍得离开。哪怕再多看一分钟呢,迎面大敞的视野里是一生传闻的大海峡;是连接着、又分开了世界的直布罗陀海峡。 一天听说,从休达南行不远,山里有个小村,就是陀里格的家乡。为纪念他,那儿的寺就叫做陀里格寺(Masjid al…Tarig)。 
  我们去了那个橄榄树包围的山村。人们说:当然,不敢肯定这座寺、这个村子就是当年陀里格出生的地方。也许相差几步,但肯定他的家乡就是这儿,这里是柏柏尔地区,陀里格的家乡就在此地。 
  小村安静极了。这里的橄榄树和西班牙不同,似乎都不加修剪,长得高大蓬勃。寺里的一株橄榄,怕真是陀里格时代栽的,宛如中国参天的古柏。 
  一些沙赫长老和我们席地而坐,招待我们吃了烤肉和面饼。坐在陀里格寺的侧屋里,他们凝神听我用中国音调,读了一段《塔巴莱》。大家都微笑着,既然彼此已经认识,接着就该吃一点便饭。 
  饭简单得很:烤粗麦饼,肉馅丸子。我们按照圣行,用手指和一块馕饼,灵巧地掰下一角肉丸,然后塞进嘴里。香烫的肉丸子,加上被柴火烤脆的新麦饼,吃得人心满意足。饭后我们随着老者,去看千年的老橄榄树。 
  告别时我觉得有些不足。既然是陀里格的家乡,好像还该残留着些什么。 
  我还没有摸透摩洛哥人的特性。他们待人和善,所谓不狎不怒,眉宇动作之间,呈着一种天性的尊严。好像那些海峡的橄榄树,那些树沉默着,虽然数它们年代古老,但它们并不对历史说三道四。沿着寺墙,一株株巨大的橄榄蓬勃恣意,它们错落着,沿山而上,墨绿的叶片反
面泛着银光。 
  归途上已是黄昏,那些橄榄树在暗黄的暮霭中,一直伸延远去,最后融化在滨海的陡峭丛山之中。 
  陀里格没费什么事,就攻下了直布罗陀。就军事而言,那只是一场前哨战。但是它的象征滋味一直诱人品嚼。因为就从那一天,就从那位橄榄林小村出身的青年率领几百壮士,攀上天险直布罗陀之时起——东风压倒西风的季节开始了,后日被称为第三世界的东方的进攻史,拉开了大幕。 
  他一气攻下了半个西班牙。但直布罗陀的象征,还不在一次的攻取。引人注目的是,从陀里格的出世开始,一个辉煌的文明时代奠基,并绵延了八百年之久。 
  怎么在这儿总离不开胜利的概念? 
  后来我们都重复着:胜利是一个表面的概念,只有文明的胜利才被人传颂永久。但是攻城略地的物质胜利也是真实的——特别对后日陷入殖民主义劫难不得脱离的第三世界来说,胜利是必要的;它使人自豪,它给人尊严,它宣告着战胜强大奴役者的可能。否认胜败对民族心理的影响,是不对的。 
  此刻我对阿拉伯的描写,多半也会招致中国“智识阶级”的围剿。他们不仅不理解穆斯林民族的尊严,而且还暗怀着对穆斯林民族的歧视——因为他们只有可悲的失败史,以及狡猾的妥协史。他们随时准备妥协,与强权,与不义,与屈辱。 
  他们反对中国的光荣古代。在他们的基因里,藏着苟活的失败者的怀疑、嫉妒和自辩。 
  如果允许把话题稍稍扯开一点,在直布罗陀前面添一两句让人不愉快的话——那么,与阿拉伯对直布罗陀的命名史相对,我们拥有的历史是什么呢?若论海军——甲午一战,新式军舰不仅一半被击沉、剩下一半居然还能被俘虏。只有两万多侵略者,而且还是远洋而来,却硬是从广州打到天津、不单夺了香港还占了南京。中国人深藏不露的,究竟是什么经验呢?是被强奸的经验还是康白度(买办)的经验?是勇者犬死的经验?是汉奸载誉的经验? 
  失败也是教育。失败史使得教育暖昧又尴尬。你看,凌辱尽头施舍的庚子赔款,居然是中国精英的生身爹娘。缘起和心理如此的教授,会散播怎样的知识呢?转着怪圈的中国足球就是这种教育熏染的结果。什么时候中国足球能像土耳其队一样,在世界的大舞台上大胜一场?也许土耳其人会说,欧洲早就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傲慢至极的中国,其实从未有过对西方的优势或胜利。当然,这主要指强力而言。中国在宏观的世界大局中,只扮演过和印度差不多的角色。无疑对西方的连续失败,会给予民族心理以一种印记。一度打垮了并征服了西方、给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以谈虎色变的教训和永远的心理压力、甚至在一个时代使西方在文化上亦步亦趋的,并非中国或印度,而是穆斯林世界——前有先知缔造的阿拉伯,后有奥斯曼土耳其。 
  我只是不满侏儒的压迫。此刻这里空气清爽,大海在奏着历史之乐。因为柏柏尔小伙子攀上了岩山,使过往的人们都露着一丝微笑。我和他们一样,只喜欢朴素的历史。只喜欢——败使人痛哭,胜使人狂喜的历史。 
  我根本不会鼓动背兴的民族主义。那种歧视弱者的思想属于你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厌恶历史。鬼知道我怎么会毕业于历史系?前不久在新疆,看到博物馆里陈列的干尸,我这个前考古队员竟闭上了眼睛。 
  大海汹涌地猛涨而起,冲来岸边的白浪轰轰响着,狠狠砸着黑色的礁石。 
  丰满欲盈的地中海,充斥着拥推着人的思路。我舍不得离开。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一处——令人鼓舞的地方呢? 
  作为山,直布罗陀和它的命名者很相像,都是年轻的儿子。 
  山也有它的父亲。就譬如陀里格的统帅,是在中国不出名的马格里布(maglib,西方,日落之处)方面的总督穆萨一样——陀里格山,也就是直布罗陀的父亲,是深沉雄大的穆萨之山(Jabalal…Musa)。 
  穆萨山蹲踞于海峡的非洲一侧,隔海远望着它的儿子直布罗陀。 
  从南岸,从被西班牙占据的休达出发,穆萨之山近在咫尺。它不像直布罗陀那么显露。它仰向天穹,不再顾念儿子的前途。海峡的铅云在它半腰遮盖,雨帘挡住了它的襟膝。它的腿舒服地伸人摩洛哥北部叫做Rif的崇山峻岭,不在意人们忘记了它的名字。 
  在吃饭的时候雨已经淅沥不止。我们说好一会儿去登穆萨山,可是谈话间雨下大了。海峡上暴雨倾盆。一霎间,连休达市街都混沌难辨。朋友取来车,人已浑身精湿。就这样,我盼望登穆萨山的愿望没能实现。 
  坐镇北非海岸的穆萨,在次年率大军进入西班牙。迎着世界史,他同样显示了自己的军事天才。他一路清扫陀里格绕开的据点。在西班牙最大的城市塞维利亚,以及梅里达都发生了激战,但是结果无一不以穆萨的胜利告终。穆萨的主力在托莱多城下和早就到了这里的先锋部队会师,他没有抑制住军人的嫉妒,鞭打了‘他认为是违抗了军令的陀里格。穆斯林的旗帜继续猎猎地向着半岛的北部和东部群山飘扬,越过要塞萨拉戈萨,一直到了法兰西领内的图鲁兹,震惊历史的挺进才停下了脚步。 
  在遥远的大本营大马士革,国王举行了接受凯旋的盛大仪式。“正式的接见,是在壮丽辉煌的伍麦叶清真大寺里隆重举行的。西方的几百名皇亲国戚和欧洲的几千名战俘,向穆斯林的领袖宣布臣服。这是历史上惟有一次的记录。”这个场面至今被史学家和艺术家反复描写,许多东方画集的封面上,都印着描写这个仪式的巨型油画。 
  这回轮到老军人穆萨品尝嫉妒的苦果,因为帝国的哈里发更是妒意冲天。飞鸟尽,良弓藏,老将穆萨同样地被指责为不服从命令,强加的莫须有罪名扑头而来。他被剥夺了军权和财产,被罚烈日曝烤,并有种种凌辱。这位征服非洲和西班牙的统帅后来穷愁潦倒,在暮年沦为了一个乞丐。 
  整整一部故事都令人拍案惊奇,但结尾却似曾相见。在东方,胜利的喜剧那么罕见,但是凄惨的悲剧却发育丰富。 
  往事居然有这么剧烈起伏的情节。我顾不上额上的雨水,只想在离开休达前再一次眺望穆萨。可是,大海挡住了直布罗陀,大雨遮蔽了穆萨,两座山都神秘地拒绝攀登。我只好像远眺直布罗陀那样,在雨幕中凝望穆萨之山。 
  如摩洛哥人的描述,它的侧影如一个仰睡的老人,头部、鼻子,以及胸腹都相当逼真。这位老将一生如一部传奇,他奠定了八百年安达鲁斯的基业,自己却长睡不醒。从山的曲线观察,他已无心留连胜利——背着西班牙,目光朝着非洲。这座山岭显然比直布罗陀更发人深省。是的,胜利包括文明的胜利尽可以付诸冥冥。还是该像穆萨一样,背过身去,清淡胜利,在山野里躺下身来,在贫瘠的土地上,在没有浮华倾轧的人群中闭上眼睛。怪不得数不清的诗篇都咏叹说,在命定的一隅安息,才是本质的追求。 
  在欧洲,在西班牙一侧,关于陀里格的故事妇孺皆知,但你可能听不到穆萨。这是因为少了一种整体感。而在非洲一侧,在摩洛哥的沿海地方,海峡连同两岸是被人们看做一体的。人们不仅同时看见了两座山,还同时想着陀里格和穆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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