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张爱玲文集第2卷- 第3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
是门当户对。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就快大学毕业了。因为程度差,不能不拣一个比较马虎的
学校去读书,可是烟鹂是坏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来往。她的白把她和周
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来,像病院里的白屏风,可同时,书本上的东西也给隔开了。烟鹂进学
校十年来,勤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白的膜。在
中学的时候就有同学的哥哥之类写信来,她家里的人看了信总说是这种人少惹他的好,因此
她从来没回过信。

  振保预备再过两个月,等她毕了业之后就结婚。在这期间,他陪她看了几次电影。烟鹂
很少说话,连头都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
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着她,可是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份内的权
利,因而踌躇,因而更为迟钝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绅士派,也是很吃力地学来
的,所以极其重视这一切,认为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好在年轻的女孩子,羞缩一点也还
不讨厌。

  订婚与结婚之间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烟鹂私下里是觉得惋惜的,据她所知,那应当是一
生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
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
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
,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

  在一品香结婚,喜筵设在东兴楼——振保爱面子,同时也讲究经济,只要过得去就行了
。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亲从江湾接来同住。他挣的钱大部分花在应酬联络上,
家里开销上是很刻苦的。母亲和烟鹂颇合得来,可是振保对于烟鹂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的
地方。烟丽因为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振保是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
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
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
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
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每三个礼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规律化的。和几个朋友
一起,到旅馆里开房间,叫女人,对家里只说是为了公事到苏杭去一趟。他对于妓女的面貌
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
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
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
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
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他在外面嫖,烟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
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
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
他偶然疏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见到了。烟鹂每每觉得,当着女佣丢脸丢惯了,她怎么能够
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
候,没开口先就蹙着眉,嘟着嘴,一脸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性起的顶撞
,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当家少奶奶,因此她宁愿三天两天换仆人。振保
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

  “可怜振保,在外面苦奔波,养家活口,回来了还得为家里的小事烦心,想安静一刻都
不行。”这些话吹到烟鹂耳中,气恼一点点积在心头。到那年,她添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
很吃了些苦,自己觉得有权利发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
着她,两人便怄起气来。幸而振保从中调停得法,没有抓破脸大闹,然而母亲还是负气搬回
江湾了,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
,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
西装上的含笑的皱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内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
着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宿舍里住着,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
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
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
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
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
,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
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

  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

  “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

  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
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
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

  “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么?”笃保道:“他
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
”笃保道:

  “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哟!那多好!”笃
保当着哥哥说那么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也看出来了,仿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
,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了。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
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
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
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
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
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
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
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
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
?”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
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
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
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
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
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

  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虚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
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
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
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
帐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要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
梦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七岁的女儿慧英还没放学,女仆到幼稚园接她去了。振保
等不及,叫烟鹂先把饭开上桌来,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

  吃完饭,他打电话给笃保,问他礼物办好了没有。笃保说看了几件银器,没有合式的。
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
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
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