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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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5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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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变成虚坯子,绝对会崩角。这道理,关师傅闷在心里。几十年来,徒弟们进进出出,全靠他们自己悟去。自己悟出的才算真本事,才扎实,刀子刻在心里一样,永远不会忘掉。再说,猫教老虎也要留一手呢。多少年留下来的规矩,错不了。 
  铺子靠近西门,大同街上。西方金,大利,所以这街上两排有八九家铁铺,有两家还是关师傅的徒弟开的。关师傅这家最老,打他爷爷的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家传绝学,玩意最灵。两个徒弟虽然脑袋不坏,也用功,但没学到那一点灵气,所以生意永远比不上师傅。〃关大兴铁记〃这块牌子,虽然旧,但敲起来还是当当的响。 
  龚建章打小就住在西门外。大同街穿过西门就叫化夷街,其实还不是一条街。这是条老街,八十年代中期还是一路青石板垫脚。踩了多少辈人的青石板,都能照得见人影了。夏天的时候,龚建章不穿鞋,早上穿过西门去紫气街的东方红小学上学,脚底凉冰冰的。两边的铁匠铺都开门了。打铁火气大,早上这段辰光清凉,最好。 
  每次经过〃关大兴铁记〃时,龚建章总要喊一声关伯。关伯很严肃,但看见龚建章时脸上就不由自主的有了笑意。龚建章还在妈妈怀里时,关伯就很喜欢他,说这孩子眼睛亮,骨子里有劲。龚建章也觉得关伯亲,没上学时经常在关伯门前玩,站在门槛边上看他们打铁,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关伯歇工的时候,就对龚建章说,小四子,以后你就跟我学打铁吧!龚建章很认真地想了想后,才点点头。关伯就笑着拍他的小脑壳。到了过年时,不用妈妈喊,龚建章就跑去给关伯拜年。关伯在过年这一天最和气,一张方脸笑得跟弥勒佛爷有点像,还会给龚建章一个小红包,里面是十张一分钱的小票,崭新。龚建章当宝贝一样的收到怀里,过了一个晚上后才下决心拿去买小挂炮,拆下来用蚊香一个一个的点着放。 
  到了中午,太阳照顶,学校的水泥操场有些烫脚了,靠屋檐边的石板路还是凉的,像是变硬了的大凉粉块子。西门洞子里就有两个卖凉粉的老婆婆,摆了两只木桶,几把椅子。木桶够大,几乎可以让个小孩在里面洗澡;颜色黑黄黑黄的,怕龚建章还没出世它们就摆在这里了。照例有块湿布罩着,掀开来,里面闪着一些透明的银灰色的块子。用小木刀划一块出来,盛到白瓷碗里,再划成一小方块一小方块,像是一些透明的小银砖,那个好看呀,瞧着都流口水。龚建章小时候就经常站在木桶边流口水。有时候他的妹妹也跟他一起站在那里,咬着个小手指,一起流口水。他爸爸路过时,脸色总不好看。旁边的人就说,龚师傅,给小孩来一碗吧。 
  饭都没得吃了,还吃这个。龚师傅横着眼睛,甩出一句。他才三十岁的人,背就有点弯。其实也不是累弯的,他就喜欢摆出个这样的姿势老街上的闲人总喜欢缩着头,哈着背,到冬天了还要把手笼进袖里,只有吃饭和打牌时才抽出来。 
  老街上的闲人也是有祖传的。同光年间,小梁城的龚家开药材铺发达了。到了民国,家大业大,子孙多了,麻烦也多,老祖宗干脆就分了家。龚建章的曾爷爷承袭了西门外的铺面,却不用心经营,成天喝酒打牌,没几年就败了。到了龚建章爷爷手里,就剩下几间老屋了。也幸亏如此,〃文革〃时候躲过了一劫。龚家的其他后人,生意做得好,一九六六年就被揪了出来,批斗,游街,胸前还挂了块大牌子,号称是反动药霸。 
  龚建章的爸爸当时还没进二十,躲在人群中看,想起这些亲戚平时的威风,胸中未免有几分快意,同时下定决心向长辈学习,做个逍遥自在的快活人看准了,在共产党手里做穷人最划算。不是讲吃大锅饭么,大锅饭就是给穷人吃的,就是谁都吃不饱,谁都有一口。再精打细算,再起早贪黑,也没你的小锅饭吃。他是标准的无产阶级,而且响应人多力量大的英明号召,生了一大堆娃娃。龚建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张开嘴要饭吃伸出手没力气干活的年纪,一家人吃饭确实成问题。 
  不过懒人自有懒福,龚师傅讨了个好老婆,就是化夷路过去城边上生产队黎家的满女。虽然就在城边上,但还是农村,嫁到化夷路上就算是城里人了,所以她很知足,一点也不嫌龚师傅空有师傅之名,却什么都不会做。倒是龚师傅时常吼道,要不是我,你怎么会到城里来?龚家娘子想到自己一个农村妹子,嫁了个白白净净的城里人,确实是高攀了,因此感恩不尽,里里外外用心操持着。她针线好,到处揽活儿,替人缝缝补补。邓大人出山开过会后,她又在门口试着摆了个摊子,卖些瓜子香烟之类的,居然没人来干涉。哪天要是实在揭不开锅,就跑回娘家,在地里扯些瓜菜,也算是一顿饭。 
  这样子居然也把一大堆小孩慢慢地拉扯大了,龚建章的哥哥姐姐居然还读完了小学。小学毕业后,两个哥哥一个跟五显巷的龙木匠学手艺,一个在戴家园的白铁铺里打下手,姐姐就被送到亲戚家开的面馆里做事。龚建章读书上心,成绩不错,龚家娘子就暗地里下决心,要送他读大学。经常千叮嘱万叮嘱,要攒劲,读个书不容易。龚建章懂事早,心疼他妈妈太苦自己,一点不敢松劲,也不愿再提什么额外的要求,想吃凉粉想得要死也不开口。妹妹龚建红人小,嘴更馋,吵着回家要钱,被龚建章甩手一巴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这一掌其实是打在龚建章自己心口上。他很疼这个妹妹的,但又不愿惯了她,只在一边冷看着。妹妹无人搭理,哭得没劲,也就止了。龚建章把她拉起来,说,不准问妈妈要钱,明天哥哥给你买。妹妹抹了一把鼻涕,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龚建章饭也不吃,把妹妹喊出来,急急忙忙走到城门洞里,一只手贴在裤袋里,说,宋奶奶,要两碗。他语气有点紧促。宋奶奶翻开眼皮,看了他一会,才慢腾腾地盛了一碗。龚建章要妹妹接着,说,吃快点。碗很大,妹妹嘴巴那么小,居然一下子就空了。不过龚建章比她吃得还快,一大碗凉粉,哧溜就滑下去了,连水都没剩,给舔得干干净净。完事后,龚建章从裤袋里挖出了一张一角的毛票,两张五分票。宋奶奶笑着看他,发财了?龚建章不吭声,拉起妹妹的手转头就走。龚建红仰着头说,四哥,明天还给我买吗?龚建章骂了句死馋鬼,他妹妹就笑起来,过了一下又问,那明年呢?龚建章也笑起来,他最喜欢妹妹这点小精灵。 
  到了傍晚,阳光从城郊那边照过来,化夷街显得半明半暗。从西边进城的农民大都沿这条街走回去了,没回的就留在城内的哪个小旅馆喝酒打牌,跟女服务员调笑,也算享受了一遭,回去好在乡人面前抖一抖。龚家娘子坐在自家的小摊边,想着补完这一件,就该收摊了。她是个能一心多用的人,虽然补得细心,还是看清了城门洞子里出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女一男,穿着上没有乡里味。兴许是去城边上走亲戚的吧。正想着,眼前暗了一暗。没抬头,她等着暗影过去,耳边却听到,请问这是龚建章的家吗?声音有点熟,抬头看了一眼,她慌忙站起来,谭老师,你怎么来了?快到屋里坐。屋里却黑,扯开了灯,四十五瓦的,还是显得暗淡。没多久,谭老师和她带来的学生龚建国就走出来了。谭老师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龚建章还是个好伢子,好好说一下就行了。 
  龚建章是看着谭老师和龚建国走出大同街口的。他想不回去算了,却又知道躲下去只有更糟糕。反正要了结的,晚了不如早了,省得悬着个心又吊了块蛮重的石头。这么想清楚了,走到了家门口。龚家娘子正靠在门框上,望着对面出神。龚建章怯怯地喊了一声,她似乎没听到。龚家娘子有点瘦,皮肤黑里透红,有些干,眼睛却很有神,身段也利落。这会儿她的眼睛有点空,还有点红。龚建章刚进门口,脖子上就挨了劈头盖脑的一竹扫子。他马上蹲在地上,用手护住脖子。竹扫子从背后急雨般地打下。我叫你去抢!我叫你去做强盗!哪个不好抢,你去抢自己的亲戚干什么?人家有钱,我们穷,穷人也有穷骨气,我叫你去抢!我叫你去抢!龚家娘子骂得咬牙切齿,龚建章能听出她内心的愤怒和失望。一声不吭,也不躲,他只是努力抑制住眼泪。他想哭,不是因为妈妈打他,而是因为妈妈是如此伤心。耳边听得妹妹在哭,不要打四哥,不要打了。过了一下又听到她喊,是我想吃凉粉,四哥才去抢的。 
  想吃凉粉,为什么不跟我要? 
  龚建章抬起头,看着他妈妈,半天才说,我再也不吃凉粉了。 
  龚家娘子哭了起来。 
  说到做到,龚建章非但不吃,而且连看也不看了,每次穿过城门洞口时都是急匆匆的,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让想做他长久生意的宋奶奶失望了好多次。夏天的傍晚实在长。为了节省电,龚建章搬出条长凳到门外,把作业本摊开。龚家娘子这时候就把常坐的矮凳递过来,自己站着照顾生意。趁着天色还亮,龚建章一口气要把作业做完八十年代中期中国小学的家庭作业还比较近人情,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完成。街道上响着〃叮当叮当〃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果仔细听,还可以听出其中的节奏各有不同。龚建章就当是在听音乐。开始时还能入耳,慢慢的就浑然不觉了。 
  龚建章做作业的时候,妹妹就在一边看着,眼睛很大,很专注,似乎是她在做作业。有时龚建章想翻页了,手刚抬起,妹妹就帮他翻过去了,并且注视着他,看是否能赢得表扬,至少是想看到赞赏的神气。龚建章不理她,心里知道她不过是借机会亲近一下他的课本罢了。 
  龚建红对哥哥的课本无限仰慕,经常偷偷翻出来看。有一次还对龚建章说,你们老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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