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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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5期-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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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长很生气,他慢慢掏出手枪,用枪口指着眼镜脑袋,一字一句警告他说:你给我滚到一边去!如果你再胆敢说一个“不”,我就枪毙你!

  眼镜只好垂头丧气地滚开了。

  战斗结束,突击队顺利消灭敌人。我问他们:后来呢?眼镜怎样了?

  他们的声音听上去像冬天的寒风,冷飕飕地回说:后来他被送上军事法庭,关进蛮光监狱里。 


6。桥

  一支知青突击队在夜幕掩护下抵达河岸隐蔽起来。

  东方欲晓,一座铁桥的巨大身影在黎明的背景中渐渐显现出来,它像一个骄傲的“V”字,高耸于激流汹涌的登尼河上。不久太阳升起来,突击队员肉眼也能看清敌人戒备森严的地堡工事,还有哨兵枪刺在阳光下折射出闪闪寒光。

  这就是L城外的交通咽喉登尼河大桥。由于大桥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敌军在桥头修筑坚固工事,并且派有重兵防守。突击队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大桥,切断敌人增援道路,为此他们向红旗宣了誓。突击队就是敢死队,他们人人腰间捆绑两包TNT烈性炸药,把这些威力强大的炸药加在一起足够将这座上个世纪英国人修建的老式大桥炸毁三次。

  2000年,我在昆明采访老知青刘国庆。老刘身材高大魁梧,嗓音浑厚嘹亮,他原为昆明26中初中生,19岁下乡,当年越境参加游击队,担任机枪手。尽管时隔多年,老刘回忆起南下作战时仍然情绪激动,我相信回忆是一种痛苦,回忆战争等于将伤口重新撕开。他对我说:连长枪一响就牺牲了,子弹打在头上,鲜血喷起来,简直跟喷泉一样……都知道人体有压力,但是你绝对想象不出来,人血竟然能溅起几米高!因为来不及挖战壕,只好把战友尸体堆起来作战。敌人子弹、炮弹打在尸体上,人的血肉好像下雨一样四处飞溅,你已经无法分辨出谁是活人,谁是死人……和平年代,哪里出个车祸,死个把人都要登报,可是那一天我们死了多少战友啊,他们都是最优秀的知青啊!

  老刘眼睛有些潮湿,有些发亮,我相信那是老知青心底沉睡的往事开始苏醒。数以百计的中国知青腰缚炸药英勇地扑向敌人暗堡工事,不知道多少像董存瑞、黄继光一样的天地英雄瞬间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他们来不及留下豪言壮语,甚至没有留下真实姓名,这些年轻生命就归于无情消失。

  至傍晚,突击队终于攻占大桥,阵地上再次响起爆豆般的枪声。老刘说,战斗结束,战士们向敌人讨还血债。

  我说:敌人不是消灭了吗?

  他说:战士全疯狂了,他们流着眼泪,大声呼唤同学、战友的名字,然而许多烈士根本无法辨认。他们向敌人死尸猛烈射击,砰砰砰,跟打西瓜一样,让敌人脑浆四处飞溅!

  许多年前一个被鲜血染红的战场黄昏,死尸交叠,断壁残垣,河风静静地穿过桥洞,桥头堡还在无声地冒烟。一轮夕阳在河面熊熊燃烧,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航空母舰。随着一声巨响,登尼大桥连同许许多多年轻生命一道归于消灭。从此这个有关战争的惨烈印象就被深深根植于游击队员刘国庆大脑之中,与红旗招展的革命大串联、天安门广场的红海洋、人头攒动的上山下乡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刘国庆于七十年代负伤回国,他刚好来得及搭上知青大返城的末班车,后来考上大学,现为昆明某中学数学教师。

  2000年,一群境外老知青专程来到L城旧地重游,他们中间有当年的突击队员梁晓军、邓立平、朱小迪、吴庭正、刘国庆等等,他们的身份是中国游客。当游客重新踏上登尼大铁桥时,他们看见被炸断的铁桥已经修复,跟从前一模一样,好像它从来没有被炸毁,没有遭到灭顶之灾一样。那些英勇牺牲的突击队员,那些千里迢迢献身的中国知青,以及所有为战争而倒下,而脑浆飞溅的士兵就像随风而逝的尘埃一样无影无踪。

  一时间老知青们痛哭失声。

  老刘对我说,过桥那一刻,他们人人痛恨战争,反思暴力所带来的人类灾难,祈祷世界永久和平安宁。 


7。火车站

  另一支知青突击队穿插到L城火车站比预定时间迟到几小时,他们遭遇敌人顽强抵抗。

  对游击队来说,他们遭遇的抵抗具有某种全新的意义:从前敌人进攻,现在敌人防守,从前游击队的舞台主要在山地丛林,是游击战运动战,那么现在他们把舞台搬到平原上,搬到城市里。

  从前在迷宫一样的金三角,敌军即使有装备优势也只能望洋兴叹,森林像大海,游击队像鱼儿。那么现在位置刚好被颠倒过来:敌军躲在钢骨水泥的城市迷宫里,游击队则把自己暴露在光溜溜的马路和开阔地上。没有飞机轰炸,没有坦克掩护和重炮摧毁,甚至连城市攻坚和巷战的经验也从未有过,所以一批又一批游击队员不幸跌倒在马路中间。他们看上去个个呲呀咧嘴的样子,好像抱怨马路太光滑,一跤跌下去就再也不能爬起来。

  尽管伤亡惨重,突击队还是前仆后继英勇突进,直到黎明的大幕一次次拉开,晨曦一遍又一遍照亮战场废墟。作为敌人交通枢纽和屯兵之地的火车站已经变成一架绞肉机,它绞杀了无数活生生的生命。突击队长也不幸牺牲,他被一颗手雷削去半只脑袋,剩下半只摇摇晃晃地留在脖子上,好像一件没有来得及完成的雕塑作品。

  突击队终于攻进火车站。

  第一个宣告占领并升起游击队红旗的幸运者是个火箭筒手,他居然毫发无损,连日激战只给他年轻的脸庞上涂抹许多硝烟,让他看上去像个白牙齿的非洲黑人。他冲进火车站时敌人已经逃走,弃下许多尸体、枪弹和一台老式蒸汽机车,机车生火待发,不时排放巨大蒸气,好像一匹喷鼻蹶蹄的战马随时准备扬蹄而去。

  必须破坏敌人火车,这是一个常识,否则敌人随时可以利用火车增援或者逃跑。代理队长还没有来得及发布命令,人们看见那个最先冲进火车站的勇敢的火箭筒手就自动地行动起来。他丝毫也不隐蔽自己,肩扛火箭筒,仿佛决斗者一般,以一种壮烈的姿态扑向敌人空无一人的火车头。人们甚至来不及提醒他,或者阻止他,他就抵近火车发射一枚威力强大的火箭弹。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悲剧,因为火箭筒手的安全距离至少应该达到20米,所以即使过了几十年,人们对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依然十分困惑。他们摇着头说:他不是新兵了……他怎么会这样呢?

  随着一声巨响,火车爆炸了,人们看见黑脸的火箭筒手突然被一片灿烂的流星雨包围起来,武器从肩头上跌落下来,瘦削的身体失去重量,轻盈得好像一片随风飞舞的树叶。这是我所听到关于境外知青战斗故事中最为离奇浪漫的一个。火箭筒手被爆炸的火车碎片割断脖子,他是突击队中惟一一个被自己消灭的知青。

  需要提及的是,仅仅过了几小时,敌人大举反攻,把残余突击队赶出火车站。 


8。建国

  2000年,我们三个童年死党,二杜、大头和我一道登上开往外地的支线火车。火车开得很慢,车厢很脏,像尚未脱贫的乡村。短途乘客多为郊县农民,他们坐在火车上很开心,跟回家一样,随地吐痰,往窗外扔垃圾。列车员则把自己束之高阁,根本不出来为上帝服务。

  我们此行是去探望一个名字叫做建国的老知青的家。建国是二杜的游击队战友,现在身份是烈士。他就是那个与敌人火车同归于尽的火箭筒手。

  在一个县城小站我们下了车,二杜瘸着一条腿走在前面,我和大头紧跟着他。冬日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这座简陋的小县城,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们好像走在一个古老的梦里。不久我们来到一幢老房子跟前。房子看上去很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它歪歪倒倒地与更多年迈老人拥挤在一起,彼此搀扶着。二杜熟门熟路地推开其中一扇房门走进去。

  我看见海水样的阳光一下子涌进黑乎乎的屋子,无数栖息在黑暗中的灰尘仿佛受了惊吓,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室内光线很暗,像一座亘古不变的海底世界,等到眼睛渐渐适应,我看见我们面前多了一个老人,不用说他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老知青建国的父亲。

  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们眼前这位知青父亲更加衰老的老人,他基本上就是一具活着的标本,老人家对于我们的到来显得很激动,喉咙里发出一些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声音。二杜扶着老人,侧着耳朵,像亲生儿子那样频频点着头。我惊讶地看见老人流泪了,一颗混浊的老泪从老人家干涸的眼窝里慢慢地渗出来,就像沙窝里的一滴露水。我们都被眼前这幅景象感动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明老人多么需要人间关爱啊!二杜亲热地执着老人的手,像一对关系亲密的父子。老人在二杜搀扶下慢慢回到床上,然后像一棵消息树那样倒下去。

  在我看来,二杜并不擅长谈话,他是个谦虚的人。但是此刻我的老同学一反常态地变得很爱说话,简直像个饶舌的老太太。我当然理解二杜的苦心,这幢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确实太寂寞了,老人的老伴早已去世,老人独守着一种完全没有希望的晚年生活,而这一切灾难的原因都源于他们惟一的儿子建国三十多年前的不幸阵亡。

  建国牺牲后被追记三等功,追认革命烈士,但是荣誉无法补偿他给父母带来的损失,因为他们失去了他这个惟一儿子。他们没能见上儿子一面,因为那个战场太遥远,属于另一个国家。老人也不能享受烈士家属的优抚待遇,因为建国是私自出境,也就是说,老知青建国参加境外游击队纯粹是一种个人行为,类似自费留学,所以他即使做了惊天动地的外国烈士也与中国无关。

  不管怎么说,建国的死重于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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