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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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岁月-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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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其帝太昊,其神勾芒,其虫鳞,其数八,其味膻,其祭户,祭先脾。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子居青阳左介,乘鸾辂,驾苍龙,载青旗,衣青衣,服苍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 这读了使人觉得遍天地遍人世皆是春天。乃至六月是热得使人懊丧的,然而是月也,“天子居明堂大庙,乘朱辂,驾赤骝,载朱旗、衣朱衣,服赤玉,食葱与鸡,其器高以粗”,连人亦成了像夏天,骄阳亦只觉其是炎炎的明亮了。此外秋天冬天,亦月月皆是好的。
  中国人见人喜欢谈天气,是宾主皆有如鱼在光阴里游泳的感觉。 中国人又家常说话往往没有一点事故,而只是对现前天地万物的亲情,不免时时要提起它,叫叫它。洪范里还有句好话、“星有好风,星有好雨。”读了使人觉得眼睛一亮。
  是故中国文明能有天下世界,不像西洋的手工业时代只可以组成小国,机器工业时代又只可以组成大国。凡百东西,若有其无限的一面,则虽小亦大,而但是有限的一面,则虽大亦小,其大又不过是粗而已。中国东西的大,是如同民歌里的十把扇子,连一把扇子亦有一统江山。中国人的天下世界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文明是天大地大人大,万物皆平等自在。中日战时,我父执郑美称从嵊县乡下来上海看看我家,他是个道地的农人,这样乱世,路上到处有日本兵把守关口,他又年老,回去时我要给他打通行证,他不要,说“天下的路是让天下人走的”,就肩背包裹雨伞回去了。汉民族便是从黄帝与舜以来,皆能这样的行走在日月山川里。 中国人的平等自在,可以布衣之士有为天子所不得而臣,为诸侯所不得而友。诗经里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王是王者之王,君是王者之君,民是王者之民,皆是王者。是故诗经里又有“乃生男子,载衣之里,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连普通人家的小孩亦是君王。中国民间女子,亦婚礼时凤冠霞帔是后妃之服。易经里说君德人人可有,至今我乡下外甥去母舅家称外甥皇帝,必上座,但这是又有宾主之义在内了。
  宾主是平人之敬,自庶人通于天子,至今日本天皇用语极谦和,接见臣下亦如承大宾,此即朝觐会同称聘礼,是宾主之礼的文明传统。 日本民间亦连买卖的对手部是分个宾主之礼。 中国汉唐时帝王,大臣朝见时必赐坐,且臣下无论大小,拜时天子必还揖。民间则如冠礼,男子既冠,父敬之如平人,入而见母,母拜之。婚礼又说女子“妻者齐也,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夫妻要相敬如宾。 新郎新妇先拜天地,中国便是庶民亦可以郊天,又拜家堂菩萨,于是夫妇交拜,此即二人在天地鬼神面前的平等,然后又拜祖先,又拜见舅姑及诸长辈。其拜天地鬼神祖先,亦只是以宾主之礼,舅姑及诸长辈则受拜时必起立。翌日做三朝,新妇上座,舅姑且要向新妇献爵敬酒,因其新来是客,而宾礼为大。
  中国人的平等一看像西洋,罗素因此说中国人远比今时世界上任何国人更近于希腊,但西洋从希腊以来皆只有人权,而中国则是有人的位分。人权是句难听的话,好比说物权,那样的人与物皆是个霸占的僭越的存在,他们的民主像他们自己所说的,是冬天一群刺猬保存适当的距离以取暖,但接近则要刺伤。他们没有天地人的人,而只是平民市民公民国民,旧约时代他们在上帝及国王的面前是仆人,藐小如虼蚤,现在当了公民,虼蚤不是了却又是个螺丝钉,而他们的公务员连大总统在内亦仍旧是仆人,称为公仆,螺丝钉与仆人如何能是大人?
  人的位分是要真的看见了才晓得。我在汉阳时给训德做生日,那年她正十八岁,请了她的同事护士小姐等吃寿面,这一天都是为的她,她本人都只在厨房里照看,时而来房门口站一回,穿件家常的蓝布旗袍,也不特别打扮,也不肯就座受礼,好像她是个无事人,这种谦逊便是能不霸占,而她的人和这堂堂的一天乃更觉得清好了。
  佛经里说的如来之身,人可以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后来是爱玲一句话说明了,我非常惊异又很开心,又觉得本来是这样的。爱玲去温州看我,路过诸暨斯宅时斯宅祠堂里演嵊县戏,她也去看了,写信给我说、“戏台下那样多乡下人,他们坐著站著或往来走动,好像他们的人是不占地方的,如同数学的线,只有长而无阔与厚。怎么可以这样的婉顺,这样的逍遥!”
  天地人清明,亦即能有万物的清明。诗经里的事物皆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亦即是可以兴,可以赋,可以比。诗经的兴,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而下文“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则是赋。 那女子在洗荇菜,河水沸沸在手指缝里流过,那荇菜也淘气,它只顾和水嬉戏,一不小心就从手里漂走,长长短短的都散了,捞也捞不及。这时岸上有个年青男子看看,只觉生命像小孩手里的一条活鱼,它迸跳起来,小孩又喜又惊。 他忽然爱起那在洗荇菜的女子了,这爱竟来得无因无由,只是在这个充满阳光空气与露水的世界里他要。
  兴像数学的○忽然生出了一,没有因为,它只是这样的,这即是因为,所以是喜气的。而西洋却说是矛盾的火花,苦闷的象征。西洋没有兴,从物来的只是刺激,从神来的又是灵感。兴则非常清洁,是物的风姿盈盈,光彩欲流。原来物意亦即是人意,如六朝时江南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乃是真实的莲花莲子莲心,而亦即是采莲人,不可以另外还加进什么抽象的东西。这是兴与赋之所同,赋固然是写实的,兴亦写实。不过赋是写的本事,而兴则是引子,但不是序幕。序幕必与本事有关,而兴则与本事似有关似无关。 赋只是直道本事,而亦可以看之不足,观之有余。 故孔子说是可以观。 好赋如李白的昭君诗,但云“生乏黄金买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就使人觉得是这样的,并且一切皆在这里了,而杜甫的“环佩空归月夜魂”等句,则刻意加进许多意思,反为有限制。兴赋皆有物,而赋的物亦一般有风姿生动,故亦可以说是兴中有赋,赋中有兴。 还有比,比不是用来譬喻或干证,而是事物的繁会,如易经里说的“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万物如联珠,如骈俪,如鸿雁的呼朋引类,天下是众善之所会归。 所以诗经里的比,孔子说是可以群。
  兴与赋亦即是乐与礼。 虽说乐尚同,礼尚别,乐虚而礼实,但乐者至和,礼者大顺,和顺是同一个德性,而且乐亦虚中有实,礼亦实中有虚。乐记: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硁,硁以立别,别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竹声滥,滥以立会,会以聚众,君子听竽笙萧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鼓鼙之声欢,欢以立动,动以进众,君子听鼙鼓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此即乐亦皆是人事,有它的实。至于礼,当然皆是人事,然而史记礼书说礼之行也:天地之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
  此则礼亦如乐,有它的虚了。乐亦世俗得好,礼亦清扬得好。而且礼与乐可以并举,乃至为一:是乐鼓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极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倘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行于繁华而仍不失开天辟地时的俭约清扬,这原是乐的,而亦是礼的。
  而诗经里的比,亦在礼乐里皆有。乐能连类万物,从周朝乐器的规模可见。八音,钟鼓琴瑟磬笙簧祝圄缶筑篪之属,其中磬最古,从磬可以听出新石器时代的清洁喜悦。钟则原先是游牧人用的铃铎,演变为钟是有定居的农业了。农业又有鼓,原来用于田畈上击鼓耦耕。钟鼓是农业的主乐。筑是猎人的,与陶匠作下来的缶及埙皆有可以被珍重,而猎人的管演变为笙簧,则是有了手工业的华丽。手工业的主乐是管弦与弦乐,弦乐早先亦与游牧有关,埃及的琴还是行走著演奏的,形状像肩了一只大弓。这些金石丝竹匏土革木都把来会合在一堂演奏,真真是有众产业的热闹。 这即是能比能群。
  周乐器不但种类多,制作的形式亦大,瑟五十弦,筝二十五弦,建鼓幅六尺,连座高二丈,编磬一架悬十八个,中国是世界上最早有大规模的交响乐,同时又几乎每样乐器都可以单独演奏而亦是一个具足。西洋则除了钢琴与小提琴,此外可以单独演奏的乐器很少,中国的笙萧磬乃至筑的声音都好听,西洋乐器则有许多不好听,像他们的人,单独不是个完全,而凑成交响曲亦到底不和,使人听了只觉其吃力。而且中国的交响曲如后世的将军令,是以鼓指挥,鼓亦是乐器,而西乐则以棒指挥,像上帝指挥人类,上帝不是人,棒亦不是乐器。
  至于礼能铺排万物,而有堂堂华夏,而同时万物一一皆是个遍在自在,彼此不会相冲突冒犯,不许有一个被委曲,这亦只是可以比,可以群。孟子说先王施政必先鳏寡孤独,因为若有一人向隅,则举座为之不欢,怎么高大的建筑,其摇动倾圮必出在有一砖的不得其所,此即治国平天下虽枉尺直寻亦不可。
  西洋是他们的人及物个个单位皆不具足不成定,才要靠杠杆力学来作成平衡,其重心因支点移动即倾倒,老怕站不稳,故从埃及的金字塔起到但丁神曲里的天堂,及基督教的歌德式建筑,皆以峻急的倾斜形尖上去,真是人生的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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