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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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岁月-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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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看之不厌。
  西洋的浮士德博士出游市集,及一晚参加山谷里魔女的游行,那强烈完全是生命的无明。浮士德一剧里的天祗地灵仍是洪荒时代的宇宙,那里只有妇人爱,原始生命的蠢动,性与生育。达文西的画“(蒙娜丽莎的)微笑”,那贵妇其实仍是圣母像,仍是浮士德里的妇人爱,虽带有文艺复兴时平民的家常情意的微笑,亦微笑得恍恍惚惚,不能像中国女子的平实。中国是女人亦亮烈,像卓文君的白头吟:皑如山上雪 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 故来相诀绝与后来鲍照的:清如玉壶水 直如朱丝绳及李白的:罗帷舒卷 似有人开明月直入 无心可猜皆是与人世肝胆相照,非但壮士,女子亦能。中国是男女皆这样的世俗平实,而有清艳豪横。 中国是劳动普遍,有好男好女,所以有好世景,历来辞赋诗文小说弹词里的城市与乡村,皆非莎士比亚、歌德、莫泊桑、果戈理的作品里所能有。
  中国人游佛罗伦斯,见了西洋史上那样有名的城市原来如此污秽拥挤荒废,都很失望。英国玛丽女皇时的伦敦,亦只是王宫爵邸及商人的住宅漂亮,旁边就荒凉黑暗,女王晴天出游,得一贵族少年脱下外套,铺在街上的泥泞里,才走了过去。美国人的小说“我儿”,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美国二三等城市的街景,简直天晚了就使人心发慌,连到现在,西洋的大都市亦必有一大块是贫民窟,那里街道上的太阳都是破碎污秽的。他们的乡村则过去除了地主贵族的堡垒,四周全是牧豕奴的土室,现在经过整顿,都装水电,但亦仍旧没有风景,那里的人家都像是职工的寄宿舍。
  中国有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西洋则尽有大建筑而无闾阎,吃食也不讲究,而且无家。原来希腊罗马的竞技场剧场亦并不可喜,那是因为他们民间的一般建筑物都低陋,才须如此特别设备,中国则灯节就在街上杂陈百戏,看各式灯翠与扮台阁一队队经过,有这样伟大的街景,故无须另建竞技场剧场。中国东西皆是生在万民的风景里,戏是露天搭戏台,去寺观亦多是为随喜,连街上的商店亦被当作风景游玩。汉唐人种桃李是在街上陌上,游春是满城人皆出去郊游。 中国人过年放爆竹也是散入千门万户。
  中国人是生活的全面皆与西洋的相异,中国可以也采用西洋的好处,西洋要学中国的好处可是很难。 底下就来分说。 1 西洋建筑受杠杆力学的限制,所以强调柱,无论是希腊式的施有雕刻的石柱,或现代水泥钢骨嵌在墙里的柱。中国房子则是高级数学的,支点遍在自在,用砖瓦木石也建得起阿房宫柏梁台,阿房宫下可以坐万人,上可以竖五丈旗,柏梁台的承露盘上接霄汉。 南北朝永宁寺高二百尺,隋朝干阳殿高一百七十尺,经日本建筑史学者伊东忠太考证,虽古今尺制稍异,但大致所记是实。砖瓦木石的强弱程度既不同,木材的重量又会因燥湿起变化,却能不感觉诸力关系会发生偏差的困难,造得这样高大而且经久。苏州及北京,即有许多明末清初的房子到现在还好好的在著,不像西洋建筑物的过了年龄只得统统拆掉。
  西洋歌德式的建筑又强调尖顶,因为受重心与支点的限制。文艺复兴后平民化了,改用人字屋顶,但是有沉重感,现在率性只是个平台,变成了没有屋顶。西洋人楼居的迟,亦是为对天空有神性的畏慑,而屋顶问题的无法处理则更使人觉得无遮蔽的被打倒在地。中国人则有飞檐,便怎样的大建筑亦具飞翔之势,不觉其重。
  中国的深宅大院有悠悠人间的光阴。外面小巷亦有一种深意,可以散步逍遥,此则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亦配置得亲切,整齐而疏落,虽如苏州绍兴那样人家繁密,亦长街小巷有余意不尽。 那深宅大院,是虽分为几家居住,亦每个单位皆是个具足,而仍不破坏全宅的统一。可是住在西式公寓的大厦里,则无论占了多少个房间亦总不能像一份人家。上海英国人建筑的几幢大厦,走廊里阴暗寒冷,四壁都是石头与钢骨水泥,像进了穴居时代人的洞穴,半天寻著号数,敲开门,进去有亮光的房里,生了下来只觉外面街上车马凌乱,世界离开得很远,洋房里的岁月就是这样荒荒的、挤压的。
  洋房没有堂前。中国人可以在家里做大事,西洋人则必定在教堂与殡仪馆。洋房亦没有像中国这样好的回廊。中国房子又都有庭院,中等人家还有花园,西洋则要上等人家才有花园,且多半只是草地,为散步或作网球场之用,所以必要到俱乐部去逍遥。 西洋人是什么都讲用处,房子是为居住用的,庭园是为卫生用的,走廊是为走路用的,此外会客室餐室工作室卧室部严格规定用处。他们卧室的潦草,与整幢房子的奢侈不相称到可惊的程度,因其只为睡眠之用。
  中国的大房子可以有许多间不派用场,人住的少亦不觉其空空落落,却仍旧亲切,因为房间自身亦有生命,它只要在著那里,就使人安心。而虽住的人多,亦画堂悄悄双燕语,而墙外行人亦闻得见墙内佳人笑。又或“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苏州杭州人家女子就喜欢门前小立,因为门前的小巷亦是风景,房子与人是这样的虚虚实实,说静也静,说热闹也热闹。 中国房子的天井什么也不陈设,或只摆一只荷花缸,或只种一株桃花李花,但见是一色的石砌地,这种简静也好。日本京都有一禅宗的寺,庭院惟铺细砂,放几块石头,是受宋朝的影响,中国民间家宅的天井并不讲禅理,却亦有这样的意思。而要繁华热闹,那是在后花园。 西洋房子又只知要光线,中国则还用窗纸来调和光,使之更柔更清,现在还没有一种玻璃能在这一点上代替窗纸。还有明暗亦要相配,厨房与厢房最亮,堂次之,堂后稍暗,闺房的光要很静,所以一宅之内亦有光阴徘徊。
  西洋布置最忌两两对称,中国房子则可不忌,两廊与左右厢房都并列,使人不费心机。 是因能并列,所以亦能参差,如经如权。中国的床柜箱笼盒瓶盆,亦形态变化之多为西洋所不及,那本领即在于能用正方正圆亦不呆板。中国东西是有点线的至正极成,故能逍遥,不像西洋的是许多要打架的点线凑在一起,各各是失意的。
  2 中国的音乐亦是正声。西洋惟以音叉定音阶,但是音的边际有极精密的一线非音叉所能量,例如宫的高半音与商的低半音好像是同的,而其实不同,因为高半音与低半音之间还可以一半又一半的分割至于无穷,要如何才能定出一个边界,界下是低半音,界上是高半音,这在钢琴里即不可能,但唱歌唱得好的人则可以唱准。西洋乐器惟在小提琴里方可以分得清。而中国乐器则如琴瑟笙萧胡琴等,皆能够辨别,因其不像西洋乐器的现成制定音阶,却由人手来决定,而取准于人心。宋史乐志、“观其高二律下一律之说,虽贤者有所未知,直曰乐声高下于歌声,则童子可知矣。”此即深知高半音与低半音的辨别在歌声可以极准,而乐器亦要像歌声的可以自由。
  宇宙原来无凭准,点线皆是人定的,一切机械亦由此而生,故机械亦可喜。但动物亦能有点线方位,且可以精密到惊人的程度,但取准于人则更可以是极准的而且是极美的。好即是准,除此更没有极准的东西,故音阶的极准不能以音叉求得,而歌声乐声的极美则即是极准。中国的乐器不制定音阶,或只制定个大概,乃是留著无尽的余地让人可以出入游嬉,如同围棋的非常简单,却可以变化不测。 乐器中如磬如缶,如鼓如筑,皆单纯之极,但是论语里的隐君子爱击磬,而秦始皇爱击筑,杨惮喜击缶,唐明皇喜击鼓,如“佛以一音演说法”,有一音的至止极美。
  史记里说夏禹声为律,真是不错的,音声之美是生于人的美。中国人的歌声是精制过的,生旦净丑各有世景,好像云日迥照里一树的枝条与花叶,而西洋的男中音及女高音等则只是生理的,技能的,所以学校里唱歌的喉咙不可以唱昆曲。西洋音乐又且它的准确与熟练有尽头,中乐则如昆曲永远可以唱得更好。还有昆曲京戏乃至嵊县戏等,皆同一只曲谱而可因配的字句内容不同可唱成各式各样,不像西乐的曲谱不能移作别用。中乐一只谱当十只用,而连各式的戏各式的弹词花鼓,以及种种小调算起来,曲谱之多更使西洋曲谱相形见绌。 众音阶皆生于一音阶的移动,众颜色亦皆生于一颜色的变化,从来正色最难用,中世纪德国绘画里圣彼得的红袍,圣保罗的绿袍,都使人不乐,并且可怕。现代美国电影五彩歌舞片里的摩登女子仍爱穿白翻领黑衣裙,但这原是天主教修道女的东西,修道女的黑衣裙象征人拖了一身的罪恶行走,而那蝴蝶展翅似的白头巾则象征上帝的光明。这乃是字义,不是颜色。而中国人则能用正红正绿正黄及白黑用得极好,现代西洋人避免用正色,多用鲜艳的复色与浅色,但是没有好的正色即亦不能有好的复色浅色,他们的正色有压制感,而他们的复色浅色则飘忽不可靠。
  中国画的颜料,用西洋颜料总难代替,画家就常叹息现在总难买到这样好的石绿等。中国颜色与西洋的根本不同,西洋人说热色寒色,皆只是感官的,中国的颜色则是人生的,人世的。所以中国人亦最能调色,如同调音与调味,因那颜色是自在的,正色与复色浅色的配合是平等的,并非以一色为另一色的背境,或以之衬托镇压,此即是能没有火气。而西洋人的配色则如美国电影从军乐里的,用鼓手的榴红制服来成定一群的复色与浅色,可是看了只觉其凌乱,那强烈的榴红反为更怵目。西洋人对于音乐与图画,皆以为不安与刺激即是生命的强烈。
  西洋绘画因其线条轮廓与颜色皆贫乏而不安定,彼此拼凑了亦不能是个完全,故如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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