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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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6月-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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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想问问,”稳定住情绪后,他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打算请几桌客人?” “不,我不请客。”
  张从素三下两下把筛子收进里屋,又出来扫地。
  王尧默默无言地站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说:“从素,你花在遇春身上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你别担心钱的事。”
  张从素停下手,哧了一声:“谢谢你啦王村长,我不是担心钱的事。我是没脸。我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哪有脸在他烧生期的时候请客呀。我连坟也不去上。”
  王尧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越跳越快,止也止不住。她是什么意思?她男人是怎么死的,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王尧本想解释,也就是把尸检报告给她重述一遍,但他没这样做。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沓钱,事先用报纸包好的,递到张从素面前。 “管你请不请客,”他说,“礼我还是要送。”
  张从素没接,说兴国已经送过了。
  王尧龇了龇牙,“兴国来过了?啥时候来的?”
  “今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
  “唔。”王尧说。他的心里很痛,是那种掺杂着嫉妒的疼痛。儿子依然在跑快艇——沉水的快艇已经报废,王尧要给兴国重买一艘,但兴国不要他的钱,自己去买了——极少回家,万不得已回一趟家,也是三言两语把话说完,立即走人。眼下他已有将近两个月没进过家门了,即便不做生意,也是要么在回龙镇喝酒,要么在县城里闲荡。王尧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羞耻感。儿子根本就不想见他,可是王尧想见儿子,近来他对儿子有了某种依恋之情。四十多岁的人,说不上老,可这种依恋却非常强烈。让王尧伤心的是,儿子今天清早回了村子,还给张从素送了礼金,却跟父母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又消失了。
  他把钱揣进兜里,啥话没说,从张从素的家门口走开。
  看样子他是沿着杂草丛生的土路回家去了。其实没有,他走了二十多米远,就被一排杨树林遮住,当他确信张从素看不见。就向左一拐,上了山。张从素不去给向遇春上坟,他王尧不能不去。他跟向遇春成为好兄弟的时候,张从素还不认识向遇春。
  向遇春埋在后山一坡塄坎底下,还有好长一段路。王尧低着头,走得相当慢,力图让脚步跟心情一样庄严。阳光从枝权的缝隙间飘落下来,被风摇动,在路面上跳来跳去。
  王尧只顾低头走路,当他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一双脚的时候,吓得朝后一退,差点在石骨子坡地上滑倒。他稳住身体,才望见姜小碧背着一花篮猪草站在上方。
  “王村长哪儿去?”姜小碧笑着问。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笑起来相当迷人,眼睛弯弯的,嘴唇微微翕开,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下地干活,她都戴着花头巾,故意让一绺头发从头巾里漏下来。
  可是王尧恨她。当初,他的确对她说过几句骚情的话,他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想得太多,可是她主动套上来了,腮帮绯红,眼里漾着春情,细声道:“王村长,你可不要嘴巴邦硬屁股老松哟!”他王尧就是听了这句话才去睡她的。每一次去,她都又乐又疯,哪知道她男人一旦回来,她竟然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遭了屈辱呢!自从她男人拿着弯刀去吓唬王尧之后,王尧再没去过她那里。尽管有向遇春为他撑腰,可王尧觉得不值。王尧甚至觉得,他后来之所以跟向遇春闹得那么僵,这个女人是有责任的!难道不是吗,在知味轩喝酒的那天,话题不就是从姜小碧身上开始的吗?
  这时候,他厌烦地盯了姜小碧一眼,说:“上山去。”
  姜小碧说:“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吧,你是不是去给他上坟?”
  向遇春四十岁过后,就开始办生日宴,因此村里人都能记住。村里只要谁办过一次生日宴,大家就都记住了那日期,以便下年来临的时候,好去送礼。
  王尧装着没听见。快走两步,从姜小碧身边挤了过去。
  向遇春的祖坟刚好在一口井眼上,早就被开采队占了,因此这坡塄坎底下就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埋下的只是小小的骨灰盒,坟包还是垒得相当高大。坟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草。王尧在坟前坐下来。太阳很暖和,地气却凉,风也凉。王尧身上的凉气很快从屁股底下升上来,蠕动到了他的心。他把烟摸出来,像曾经做过的那样,首先为向遇春点燃一支,规规矩矩地把烟嘴一方朝向坟前。他相信这样向遇春就真的能够把烟吸进去,并且能够跟他交谈。以往。他兄弟俩说话的时候,都是这么把烟点着了才开口。而且几乎每次都是王尧先开口。今天照样如此。
  他说:“遇春哪,你把我折磨得好苦哇!”
  王尧的脾气变坏了。他脾气坏了只有他老婆郑秀知道。因为他只把坏脾气撒在家里。在外面,他依旧风风火火,依旧跟人说笑打趣,迈进家门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骂郑秀,还打。这在以前极少发生。王尧就像大多数变了心却不想改变婚姻现状的丈夫一样,对妻子是体贴入微的,他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让妻子感觉到丈夫虽然跟别的女人扯不清,但并非不把她放在心上,丈夫最爱的人还是自己,也就原谅了丈夫的风流。王尧是这么做的,郑秀也是按他的预期回报他的,打骂的事,真是难得一见。
  可而今,这事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
  骂也好,打也好,郑秀都能忍;郑秀所不能忍的,是王尧骂她的话,还有打她的方式。
  王尧说:“蠢婆娘!”
  这是王尧骂的话吗?王尧一直都觉得郑秀聪明,因为郑秀很理解他。郑秀长着一颗小小的脑袋,王尧常说:“长小脑袋瓜的人最聪明。”他甚至当着袁镇长和李队长的面也表扬过她。有一回袁镇长来村里检查工作,在他家吃饭,顺便也把开采队的李队长请来了。郑秀杀兔子的时候,究竟怎么个杀法兔肉才鲜嫩可口,王尧跟郑秀争论起来,没争几旬,王尧就嘿嘿嘿笑,对袁镇长和李队长说:“我这人没别的福分,找个婆娘脑瓜活泛还真是福分。”他已经连任三届村长,自当上村长过后,就没干过家务活,关于兔子的杀法和兔肉的做法,远不如老婆精通,之所以跟老婆争论,就是想引出那句话。他以老婆的聪明而自豪,啥时候说过她蠢?
  这不是他骂的话,而是向遇春骂的话!向遇春骂张从素就是这么骂的。
  王尧并非没打过郑秀,但仅有一次,而且是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的某天中午,他在郑秀的背上擂了一拳,这一拳让他后悔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干干净净忘记了后悔的滋味儿,经常出手,且出手很奇:开始两天是扇耳光,后来就不扇耳光了,而是把郑秀往地上一推,一脚踩住她的头发。
  这也不是他的打法,而是向遇春的打法!向遇春打张从素就是这么打的。
  有一天,郑秀挨了打,一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头发,一边哭诉:
  “你究竟是向遇春还是王尧,我不认识了哇……我不认识自己的男人了哇……”
  王尧悚然一惊。那时候,他分明感觉到,死去了的向遇春,还在他身上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是帮助向遇春延长本不该那么早就结束的寿命。他就像刚从冰窟窿里出来,嘴皮发乌,牙齿打战,身子一耸,扑到郑秀面前。郑秀以为又要打她,朝旁边躲。
  但王尧没有打她,王尧跪在地上,请求原谅。
  郑秀去扶他。王尧疲惫得像没长骨头,郑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拖到床边,让他躺下,自己再搭张矮凳坐到床前,流着泪说:“我知道你不想打我,更不想踩我的头发,你是犯病了……我问你,你这样被向遇春鬼魂附身,是不是心里还窝着你跟他的那件事?”
  王尧慢慢把脸转过来,盯住郑秀的眼睛。
  “我早就想问你,我是怕你……”
  “你怕我啥?”王尧的眼珠像两粒火球。
  郑秀嗫嚅不言。
  “你是怕我……有压力?”
  郑秀用袖口拭了泪,怜悯地望着丈夫。她就是害怕丈夫压力太大。事情已经发生,流言早就存在,那些流言,王尧本人听不见,郑秀却是知道的。向遇春被市里来的潜水员湿淋淋地拖上岸的时候,张从素往丈夫的尸体上扑,但公安守着,不让她靠近,她就扑在河滩上哭喊:“你个冤死鬼呀,我那天为啥不跟着上船啦,我跟着上船你就不会这么死呀……”向遇春的尸体并没漂多远,差不多也就是在王尧背他上船的那段河上被截获住,当时许多村里人都跑去围观(王尧被扣着,但郑秀和王兴国都在现场),除了不省事的孩子,谁都懂得张从素哭诉的内容。论水性,向遇春比王尧好得多,而且船跟礁石是迎面相撞,王尧坐在驾驶台,向遇春坐在后面,要撞也应该是王尧撞得更狠,他怎么就只受了轻伤,而向遇春却死了?再说人不会那么撞一下就马上死去,向遇春的肚子里怎么连一口水也没进?法医说他是入水的那一下就呛破了肺膜,鬼才相信。沉船入水,都有个过程,又不是猛然扎下去,不会呛破肺膜的。住在河边的人,这一点常识还有。张从素不认为向遇春死在菠萝槌下,而是王尧把他弄上船后,再给了他致命一击,随后制造了撞船沉水的假象。但村里人不这么看,他们觉得,向遇春在上船之前,就已经死了。王尧说他在船上还跟向遇春说了话,说的只能是鬼话!而且王尧也不想想,既然你跟向遇春说了话,证明向遇春的伤情不是那么危险,你把船开那么快干什么?
  “是不是村里有人在怀疑我?”王尧鼓足勇气,这样问。
  “是,”郑秀老实承认,“王盛还跟人说,他当时不愿意把向遇春往船上抬,是因为他早就看出向遇春无救了,他说他离开石碾的时候,向遇春基本上就是一个死人。”
  王尧坐起来,坐得那么猛,像他是台机器,有人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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