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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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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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着血腥味道的红烟。尽管如此,体力还是恢复了一点儿。他再一次吹出口哨,吹出召唤。 
  黄骝马,奔驰而来,四腿跪卧,驮起主人。他们,向三崩山峡谷深处走去。那孜勒别克这点力气还是有的,完全可以扽扽缰绳,扭转马头,回到喀拉佐,回到家。他不想,他没想过。 
  雪崩迎面而来,轰隆远在天庭,身体里寂静无声。那孜勒别克老汉感到兴奋,感到淋漓酣畅,感到幸福得忐忑又惶惶不安。 
  雪崩对他来说,应该是能预计到的。常常相逢,熟悉得像朋友,伴随在他成长的左右,不远不近地随时可以感到。 
  这次雪崩不同,也许是因为太近了,也许是从来没有这么贴切地接触过。他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站在大限之上的愉悦,还掺杂着一种不甚明白的伟大,淹没。惊心动魄,悲戚号啕。 
  骤然而下的巨幅雪涛烟波,在席卷之势形成铺天盖地的一刻,有那么几秒钟的凝固,凝固着他的后悔。自己冒险过三崩山峡谷,为什么还要搭上黄骠马? 
  马儿站立惊嘶,声如欲地扯开了半尺白布,之后倏地哑然。如同奶茶太多的饱嗝到了嗓子眼儿,又被口水咽了回去。老汉从马鞍子上被掀飞,还没有落地,雪粒就欢蹦乱跳地,冲进了他的五官。 
  其实,在老汉的耳朵里,声音不复存在。耳膜,早已被洞穿,震碎。像几天来,纷纷扬扬的思绪。 
  雪崩,很久才平息下来。那孜勒别克老汉在雪下,和大山铸造在一起。没有感触,没有冷热。头脑里,所有的雪山都是毡房,所有的女人都是老婆,所有的鲜花草原与流动的河床,都幻化为星星点点。拉长了,抽搐了,变形了,重叠了。开始还有轮廓,最后全是煞白,冰冷的直杀血肉的煞白,像奶汁侵入喉咙,像冰川侵入火山口,像自己侵入美丽日斑。 
  帕米尔高原的寂静,震耳欲聋。 
  那孜勒别克很想挣扎出去,挣扎出去是为了美丽日斑,不管她挣扎与否。他无力挣扎,乐曲在身心回荡。一柄库穆孜,跳到雪山顶,阳光一样的金色琴弦,在拨动。琼牦子也在吼叫,吼叫中带着遭受遗弃的愤怒。 
  谁家的一只没有颜色的狗,追逐着两个娃娃的影子远去。忽倏,他心底荡起一团黄澄澄的温暖,这个世界比那个世界更好一些。温暖像滚烫的奶茶,把他冰冷的心融化。是的,就这样,一了百了,再不挣扎了。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动,老泪纵横,毫无抑制。 
  老汉能想起,骑马赶雪路冻僵时的那股难受劲儿;也能回味出,冰坨一样的腿脚,被篝火烘烤的滋味。前胸发烫,后背寒凉。你看,这么快就到冬天了。冬天,是绝对不能没雪的。没雪的高原戈壁,像被铅色的血痂,沉重地封冻住一样。如此这般,春天的生气,想都甭想。 
  三崩山雪崩的对面山坡上,两台摄影机在一刻不停地拍摄。人们开始被眼前惊天动地的壮观惊吓,继而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再继而,人们愣住了,监视器里,他们看见一个骑马人,被铺天盖地的雪崩吞没。 
  快去救人!阿红说,是那孜勒别克老汉。 
  可怎么才能绕过去呢?三天?五天?一个星期? 
  阿红哭了。我、我、我去通知喀拉佐。她清楚,通知什么也解决不了。 
   
  9 
   
  阿红说,从眼下看,没雪的喀拉佐冬天,肯定像遥远的天宇中,那个叫火星的星球。 
  一般残留着想象力的头脑,想象历史的残留和历史,基本上是同一个步调的。就是说,一个人,一条河流,一块岩石,一头牦牛,可以在想象里同时生活在一个时空。甚至在过去的百年,过去的千年中。过去的和现在吻合,现在的和过去相似。曾经的邂逅,是今天的遭遇。就如同古老的雪崩,和刚刚发生的雪崩绝不会两样。绝不会因古老而衰败无力;绝不会因古老而腐朽糟糕;绝不会因古老而铜锈斑斑。 
  做公社武装民兵那会儿,那孜勒别克巡视到科尔根古堡。百年的古城墙上,用面粉糨糊涂写着,打倒阿牢开!打倒暴君!嘎巴字上,爬满了饥饿的黑黝黝的千腿虫。他在大厅中央睡了一宿,醒来发现垫脑袋的不是石头,是一个黑黝黝的铸铁匣子。用匕首撬开,满满一匣黄灿灿的金币下,埋藏着一沓《玛纳斯》唱本。 
  他抱回家,取出唱本,把金币匣子砌在牛圈的石头墙里。前两年,听说政府允许去麦加朝圣了。他推倒了圈墙打开宝匣,里边居然都是白花花的骨头渣。 
  如今《玛纳斯》他已经唱得烂熟: 
  世界不会一成不变,每个世纪都有它的分界线。 
  如果死期来临,我们就毫无怨言地归天。假若是灾难降临,我们应勇敢地承担。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就要死去,在马驹能跑到的地方,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为我修建一座坟墓。 
  当他把九个扣子扣上的时候,在这个虚伪的世界,勇士还有什么遗憾呢! 
  黑暗中的想象,因演唱更加丰富多彩。 
  那孜勒别克希望自己的歌唱,凝冻在冰雪里。一定会有融化的那一天,他的歌声就可以随波逐流,流经西牦牛滩流到喀拉佐。美丽日斑会听见,听见了她也要唱。唱那个,穿衣穿缎子,吃肉吃犍子。……吃我的犍子,吃我的犍子。俩人像一对幼童,从毡包外追到毡包里,从毡包里又追到毡包外。 
  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呼叫,虽然柔弱,但钻透了雪崩的隆隆。像阿红,也像美丽日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真的听到了。 
  具有这等想象力的人,比较那些缺乏想象的人,更加悲惨。因为他的结果,也在他的想象之中。 
  阿红没有想到,在老汉收藏的唱本里,有这样的一段文字:那活着干吗?活着就是一种苦挨的日子。有哭没泪,有泪没哭,都是一出悲剧。痛苦地等啊等,为那个绝无希望的结局去牺牲。这样的牺牲,是祭祀最神圣的。在供奉的牺牲中,产生联想,产生善恶可辨的试金石。如此等等,生命赖以支持,世界赖以支持,自然赖以支持。在不能穷尽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想象时空中,延续着人类的最后演唱。直到那块金丝绒的幕布,闪闪发光地降落。 
  唱本里的歌声还在继续:灾难就是这样,明天的忘记今天;昨天的无法知道今天,可昨天可以历历在目;而明天,今天又会成为明天,今天又在昨天之中。 
  阿红关上了录音机。 
  雪崩结束,雪尘降落,雪雾散去。群山停止了呼吸,草原停止了呼吸,整个帕米尔的胸膛,失去了起伏。 
  一只鸟,一只翅膀很大的鸟儿的影子,在心上翻飞。远了,把心,也带走了。那孜勒别克的整个腹腔,空旷。 
  他挤了挤,掏了掏,上身可以转动,四周形成了一个冰窟。他想抽口莫合,可在长衫烟兜抓出来的是雪。往嘴里,塞了一把。 
  昏暗,如同来到深海的弱光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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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贩子老马和小马,这时候正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茫茫戈壁上。虽然平坦,但至少一天,才能走出去。走出去,喀拉佐,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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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展展的戈壁,像一张七十二转的胶版老唱片,记录着那个黄昏。帕米尔高原目光所及的所有雪峰,反射出令人惊慌失措的殷红色光芒。雪山燃烧了一整天,才开始暗淡。暗淡成黑色,露出了本来面目。黑山一露头,烧焦烤煳的味道,黏稠地粘住峡谷半空的浮云。雪山融化了,冰川融化了,白色融化了。继续融化的是,黑黝黝的山峰和吓呆的风。牧场上的长胡子老人说,一样的,一样的,一模一样的。 
  那次的雪崩冒了顶,掀掉了界山的白帽壳;那次的洪水,喀拉佐沉没了河岸。大水荡着冰碴儿,漫进冬窝子的门槛。少见,少见,千年一见。人们感叹。 
  第三天,大水退人河道,草一下绿疯了。石头屋四周和草滩,绿成了疙瘩。 
  平原上,老早就流传一段顺口溜,叫《四大欢实》:风中的旗,黄河的鱼,十八九岁的姑娘,大叫驴。高原上的姑娘欢实,高原上的叫驴欢实,高原上洪水浸泡过的绿草,更欢实。因为洪水,高原上的一切都欢实。 
  史前的植物醒来,细小畸形的身躯照样成长。过去的说法,那是谣传。沙冬青并没有跟着恐龙一块消失,它在这片高地上,远离平原高高在上地活了下来。如今,鲜艳地盛开着旌旗一般的黄色花朵。 
  自然界的秘密,被隆起的山脊,举在氧气稀薄的地球之巅。在太空,宇航员也可以使用维生系统。而在高原采集维生素,就得不停地呼吸,急迫地呼吸。 
  那孜勒别克把嘴张大,实际上他的嘴已经冻僵。 
  阿红看着老汉吃馕的大嘴,用细长白嫩的手指,挡住自己干裂的薄唇,悄悄凑到哈伦布的耳边说,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初,地球上的最后袋狼,嘴张着三天,却没法吃进任何食物。就这样一种姿态保持着,保持着警惕和告诫,死于动物园。当然,这仅仅是某个世纪的,某一个灭绝。这次的灭绝,是身长一米多,高半米的小动物。老汉的身材多高? 
  哈伦布笑了,他,快两米了吧。 
  多少雪,多少年的雪,掩埋着那孜勒别克。他想什么都行,想到什么都不过分。他想起了阿红。 
  阿红总问他,为什么三崩山还不雪崩?我都等疲啦,它安静得太久了。 
  久了,才会壮观。你们不会白来一趟。 
  阿红捧着羊皮子唱本,脆亮亮念诵着:软弱无力糟糕的躯体啊,马上要消失在涣散的精神面前。主啊主,用上百次心底的呼唤,以求得明示。难道就这样抛弃了?任由堕落,任由死亡在腐烂中远去。 
  要是死,像雪崩,让某一种什么苏醒的话,那生是为什么呢? 
  唱本里说,世界肯定有末日。末日是人和人在充满硝烟的厮杀之后,用剩下的力气,又一次展开隐瞒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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