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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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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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他的心事一定比安坐着的成年人新奇和波动。“只有等死的人才如此无动于衷”,后来,我看到了一些垂垂老矣的人如石头一样,眯着眼半日不动,任风吹拂,我就不恭敬地想说这句话,一个人离解脱的时日,近了。 
  有一些人注定要离乡背井,到更广阔的空间接受风雨的扑打。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谈论起来,充满着自豪和骄傲。而后,逐渐起疑甚至颠覆了整个信仰的基础。 
  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自己也成为一个农民,也许我对于底层的生活状态,永远都停留在教科书的段落里。 
  如风一样的忙碌,在这块贫瘠穷困的山坳里,世代品咂着地气的荒寒,还有地脉的衰弱。孩子很多,与长夜的无聊有关,土地却一直长不出旺盛的庄稼。如风般穿行于山间地头的男女,似乎歇下来就是一种罪过。贫穷使人的行为划为两极,不是绝望罢手,就是倾尽全力,捕捉星星点点的可能,这也是人生一种十分细微求生的功夫。在秋风扫过的田野,卸去重负使田野分外辽远,总是可以看见有人低着头,注视着脚下一尺见方的土地;或者以谦卑的姿态蹲着,手扒拉着。这片田地不久前收获了稻谷和红薯,即便饥饿使人相当的细心,也会有些许遗漏。他们在秋风扫荡中不急于回去,就想着捡捡漏。也许地角边上有一株刚刚顶出土层的紫色薯秧子,下边连带的是一大砣的薯块。至于遗漏的稻粒,金黄色的色泽在黑黝黝的泥土中格外醒目,只要有耐心捡拾,收益总有。一个人的生存也许就是通过细微的动作来维系、通过微小的颗粒的捡拾填补空缺。寒居的人把一切有助于养生的颗粒看得很大,生活的坡度很陡,正是这些细小的颗粒使他们能够蹒跚地走过去。 
  我惊奇地发现,在每一家谈不上有什么财物 
的居室里,土墙都砌得分外地厚实。这里什么都缺,惟独不缺泥土,这使他们建造一座遮风挡雨的房屋时,什么都简省了,而筑墙的泥土在使用上却格外地上心。墙体宽厚,是用三合土夯就的那一种,这几乎是整个山村建筑的复制——对于长年劳作在山野中的人来说,回到家中能够很安稳地睡上一觉,这种念头本身是很有实用价值的。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财物却如此重视墙面的厚实,他们一定是十分看重自己的内部需要的。当城市的居室为了采光,多处设置窗户,甚至客厅的墙就是一整个落地玻璃,我发现这里的房屋拒绝开设窗口,如果不是为了进出,恐怕连门的设置都要取消。这是一个令人沉重的设计——什么都浸透在黑暗中。有好几次从外边进入,眼力完全消失,好一阵,昏暗的居室才显出层次,显出坐在木板床上的一个老媪。除了上好木料做成的床、桌、椅之外,那些囫囵一团的咸菜缸、酸菜缸、酒坛、便盆显出轮廓。在这个闭锁的白日里,气味发酵、膨胀、熏染着屋内的竹木制品,连一小条细微的裂缝,都藏匿着浓郁的气息。这些气味助长了主人恬然入梦,抵达梦境的美好深处。在农家宅院里,没有什么是过时之物,什么都可以利用,因此垃圾尤其少——草木灰满了,掏出来就是上好肥料;菜头菜尾,可以作为猪的食物,甚至一切用具,都是竹木制成,避免了功用之后难以化解。我见过几架失去利刃的犁耙,完成使命后静静地靠在后院里,像书生用秃了的一杆毛笔舍不得丢弃,把它插在笔筒里。 
  饥与寒,是精神与肉体不堪忍受的两种感觉,国歌的开头就点出了它的严重性。它们总是如影随形地交合在一起,成功地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我对这二者的体会是切身的——当一个人在果腹的要求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的寒冷度就相对降低一些;同样,一个不受寒冷的人,即便饥饿,也不至于使他失态。可怕的是这群在寒风中抖瑟的人,同时被饥饿占有。风中的人尤其清瘦、干巴,缺乏神气。人们终日劳作,就是要驱散饥饿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不堪,在于它易于瓦解人的灵魂、意志,不再情愿按正当途径生存。勤劳致富从理论上说是不二法门,但它隐去许多必须具备的条件,只是孤独地凸显了勤劳。事实证明在一些地区,如我生活过的山村,勤劳致富显出了苍白的色调,多少世代勤劳的农耕人家,始终与饥寒并行,勤劳无法改变命运,如同风,撼动不了一方顽石一般。一些老者在我眼前走过,都有一种被风干了的感觉,皮肤古铜色,点缀深深的老人斑点,骨架突出,被皮包着,皮在没有骨头的地方低陷了下去。他们的上一代没有因勤劳而致富,到了他这一代,衣食住行全无改观,只是劳作依旧,内心的渴望更加强烈。上一代到下一代,几十年的过程里毫无转机,没有谁从这一代代空手而归的行迹里深究内心的隐痛。在我呆到第二年的时候,整个田畴上的周期轮回了一趟,整个劳作的程序、手法也过手了一遍。周而复始,从熏风南来,新燕啄泥到北风劲吹,剖骨刮肉,这个现实的周期摧毁了我许多毫不奢侈的理想,甚至要效仿那些无法抵御饥寒逼迫的青年铤而走险,怀抱危险毁灭的倾向,要迈出去,只是瞬间。我只能庆幸,这些几代人一直忍受下来的农家,以自己的忍受贫穷、困苦的耐力,使这个社会得以稳定。他们是社会底层最稳定的基础,胆小、本分、守成,还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软弱,已经不是当年陈胜吴广之辈的血性。这也使人越来越无视他们的生存,征敛越发重了。在共同生活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和这些山村父老迎风而走,艰辛从风中穿过,随风飘散。 
  迎风而走,登上高山。一夜狂风扫荡,满目都是摧折的枝条,还有白生生的茬口。越是高大挺拔的树木,越是不能避免,树大招风,这是一个自然现象,也是一个社会现象。青松是那个时代人格的象征,看到青松就会想起它的兄弟——腊梅和翠竹,这些寻常之物,直到现在还多多少少地代表一种正气凛然、宁折不弯的力量,它们具备了与另一股势力对抗的品质,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毁灭。在一个充满教条的灌输时代,松树无疑是最为直观而感性的喻体,在山村里举目都是,而在城市里也得到了大量种植,似乎要把人都培养成松树那般的人格,才是这个时代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个人挑着柴担,站在狂风扫过的松林里,一种自我保全的心理占满了全身。如果一个人不本能地思考这一点,人生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事实上,一代又一代村民也是怀抱一点可怜的全身心理,生而为人的喜悦,冲淡了他们对于粗粝、贫瘠生活的埋怨,忍辱负重。一个完全是民间哲学家的老农让我看看摧折大树下的茅草,这么强大的力量,茅草由于和顺、柔软,毫厘不损。刘禹锡说得好:“风行草偃,其势必然”,低低头又怎么样呢?在一个崇尚青松的时代,很少人注意这一点,甚至不往这方面思想。山村生活使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观,所谓的原则、气节、格调、境界都是人定下来的,你认可了才有价值,不认可,它什么都不是。在做一个有原则的人之外,我们还应该做一个灵活机动的人。生存更需要灵活,而不是原则。我看《晋阳秋》,书中说:“大康以来,天下共尚无为,贵谈老庄,少有说事”,为什么少有说事,玄说玄远,云遮雾罩,而一说事,则要触人之是非,这就危险了。所以《安身论》说得透彻:“崇德莫大乎安身”。士人们如此,具体到一个农耕人家,远离原则实属正常。他们处在一个变数很小的空间,充满了天意的生态圈,古今同调,只是人事已非。人与天是无原则可言的,水田中的人生对于天就是顺和,干旱或洪涝时节还须苦苦祈求,从鲜亮清新的村姑到皱纹满脸的老妪,一辈子能坚持住什么?人的本性中都会有一些与生俱来的血性,不愿过苦日子,不愿低人一等,更不愿子孙循旧辙家道中落。如今,已经降到了最低的限度。一个人不时修正自己的处世原则也无可非议,毕竟生存为大。 
  比起挺立的青松,我还是更喜欢青松脚下切实求生的小草。 
  这段时间里,我反复读的是一本从老乡家中找出的竖版魏晋诗集,前后数页已经被撕去卷了土烟,剩下中间薄薄的一部分。很凑巧,阮籍的几十首《咏怀》不曾损伤。在乡间的黄昏,在黄昏时的风起,一个人坐在村尾的老樟树下,随手翻动几页。阮籍的愁苦,有许多愁苦都付与黄昏,写着黄昏时日益加深的忧思,还有黄昏的风带来的悲凉:“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时代相差那么远,个性也截然相反,那时的风却一直能够吹到现在。在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村子里,日子更遵循质朴、简单,表达更趋于寡语、沉默。罗伯特·勃莱说过:“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的确如此,“稻花香里说丰年”,一点好的先兆就让人易于满足,嗅着花香,似乎看到仓廪金黄堆满,却不知离归仓的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变故。 
  我从风中的山野来到这个省会城市,已经二十六岁,又高又瘦如风中之丝。命运发生了改变,不必再迎风兀立或者逆风而行。一个从山野中回来的人,现在会在城市的茶艺居里,安闲地品着功夫茶,回想着原野浩荡无边的风群。许多人可能记住了其他更有价值的片段,因为记忆是私有的,储存和忘却存在着万千个差异。使记忆的价值产生不同的比较刻度。城市是乡村的怪胎,许多的空旷越来越紧密地被高层建筑挤占,似乎不占尽空间就不足以称城市。一座高大的建筑就是一面挡风的盾牌,盾牌多了,激荡的风难以穿越。城市闷热起来,蒲扇已经消失,电器降温设备在炎炎夏日的居室里制造着非自然的情调。有时也能巧遇故旧,当我放弃大路钻入小巷,风突然旋转而至,皮肤准确地判断它来自高空或者原野。即使城市生活久了,皮肤的感觉依旧,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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