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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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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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泉有一勺而不枯不溢者。夫不枯易耳,其不溢也,何故?此理之不可晓者。余在蒋山,见一人,泉仅盛碗许,吸尽复出。闽雪峰有应潮泉,亦仅如碗,东山圣泉可尺许,松根环之,千年如一日也。然此数者,犹泉脉在地中,不可见也。鼓山凤尾亭泉初泻岩下,后为神晏喝,从山背而下承一石,池方广不逾七尺,水终日奔注其中,而不见其溢也,愈令人不可解矣。
  温泉,江北惟骊山、沂州有之,江南黄山、招州有之。至吾闽中则多矣。吾郡城内外温泉共十五处,而其一在汤门外,最小而极热,土人呼为杀狗泉,盖盗狗者常于此治之也。晦翁注《论语》,谓鲁有温泉,理或然也。然晦翁未至鲁,岂不习闽乎?而乃以理断之,何也?
  大凡温泉之发源,其下必有朱砂,或硫黄、矾石,盖天地至阳之精所结也。闽中诸泉皆作硫黄气,甚者薰人不可耐。人有疥者,浴之辄愈。竹木浸一宿,则终不蠹。盖硫黄能杀诸虫也。华清宫,余未之见,然束贺诗有“华清宫中矾石汤”之句,其为矾石无疑矣。黄山下者,万历戊戌秋,曾与同志诸子共浴其中,方广丈许,上有石屋覆之,其底皆白沙,沙热,足不能久住,所浴垢腻自流于外,都不烦人力也,亦无琉黄气,相传朱砂在其下。一日,有樵子早过之,见泉水赤如血砂,片若桃花者,浮满水面,惊怪,归以语人。翌日,邻里竞往视之,则无所见矣。浴久,令人骨节怠缓不收,盖居深山中,去城市僻远,非若闽中之秽杂也。
  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李德裕知石头城下水非金山泉,陆羽知扬子江临岸水非南冷,蒲元知涪水与江水之杂,皆神鉴也。窃怪水之投水,自当混而为一,乃扬杓倾盆至半,知其自此始为南冷,岂真有限界而不乱耶?吾郡海水通河,河淡而海咸,随潮上下,二水之鱼交入辄死,乃知水自不混,但恐交接之处,不能截然耳。
  登州海上有蜃气,时结为楼台,谓之海市。余谓此海气,非蜃气也。大凡海水之精,多结而成形,散而成光。凡海中之物,得其气久者,皆能变幻,不独蜃也。余家海滨,每秋月极明,水天一色,万顷无波,海中蚌蛤、车螯之属,大者如斗吐珠,与月光相射,倏忽吐成城市楼阁,截流而渡,杳杳至不可见方没。海滨之人亦习以为常,不知异也。至于蛑、蝤、蚶、蛎之属,积壳厨下,暗中皆生光尺许,就视之,荧荧然,其为海水之气无疑矣。
  宋时巨室治园作假山,多用雄黄、焰硝,和土筑之。盖雄黄能辟虺蛇,焰硝能生烟雾,每阴雨之候,云气氵孛郁,如真山矣。
  假山之戏,当在江北无山之所,装点一二,以当卧游。若在南方,出门皆真山真水,随意所择,筑菟裘而老焉。或映古木,或对奇峰,或俯清流,或踞磐石,主客之景皆佳,四时之赏不绝,即善绘者不能图其一二,又何叠石累土之工所敢望乎?
  假山须用山石,大小高下,随宜布置,不可斧凿。盖石去其皮便枯槁不复润泽生莓苔也。太湖锦川虽不可无,但可妆点一二耳。若纯是难得奇品,终觉粉饰太胜,无复丘壑,天然之致矣。余每见人园池踞名山之胜,必壅蔽以亭榭,妆砌以文石,缭绕以曲房,堆叠以尖峰,甚至猥联恶额,累累相望,徒滋胜地之不幸,贻山灵之呕哕耳。此非江南之贾竖,必江北之阉宦也。
  《西京杂记》载:“茂陵富人袁广汉筑园,四五里激流水注其内,摄石为山,高十余丈。”此假山之始也。然石初不甚择。至宋宣和时,朱π、童贯以花石娱人主意,如灵璧一石,高至二十余丈,周围称是,千夫舁之不动,艮岳一石,高四十余丈,封为盘固侯,石自此重矣。李文叔《洛阳名园记》,十有九所,始于富郑公而终于吕文穆,其中多言花木、池台之盛。而其所谓山如王开府宅,水北胡氏二园者,皆据嵩少北邱之麓以为胜,则知时未尚假山也。自宣和作俑而后,人争效之。然北人目未见山,而不知作,南人舍真山而伪为之,其蔽甚矣。
  吴中假山,土石毕具之外,倩一妙手作之,及舁筑之费,非千金不可。然在作者工拙何如。工者事事有致,景不重叠,石不反背,疏密得宜,高下合作,人工之中,不失天然,偏侧之地,又含野意,勿琐碎而可厌,勿整齐而近俗,勿夸多斗丽,勿太巧丧真,令人终岁游息而不厌,斯得之矣。大率石易得,水难得,古木大树尤难得也。
  王氏州园,石高者三丈许,至毁城门而入,然亦近于淫矣。洛阳名园以苗帅者为第一,据称:“大树百尺对峙,望之如山。竹万余竿。有水东来,可浮十石舟。有大松七,水环绕之。”即此数语,胜概已自压天下矣。乃知古人创造皆极天然之致,非若今富贵家但斗钜丽已也。
  纨绔大贾,非无台沼之乐,而不传于世者,不足传也;拘儒俗吏,极意修饰,以自娱奉,而中多可憎者,胸无丘壑也;文人墨士,有鱼鸟之致,山林之赏,而家徒四壁,贫不可为悦也;穷乡壤,沙塞陋域,空藏白镪,而无一竹、一石可供吟啸者,地限之也。幸而兼此四者,所得于造物侈矣,而犹然逐于声利,耽于仕进,生行死归,“它人入室”,不亦可欢之甚哉!
  唐裴晋公湖园,宏邃胜概,甲于天下。司马温公独乐园卑小,不过十数椽,然当其功成名遂,快然自适。则晋公未始有余,而温公未始不足也。况以晋公之勋业,当时文人已有“破尽千家作一池”之诮,而温公之园亦俨然与洛中诸名园并列而无渐色,乃知传世之具在彼不在此,苟可以自适而止矣,不必更求赢余也。
  吾闽穷民有以淘沙为业者,每得小石,有峰峦岩穴者,悉置庭中,久之,土为池,砌蛎房为山,置石其上,作武夷九曲之势,三十六峰,森列相向,而书晦翁棹歌于上,字如蝇头,池如杯碗,山如笔架,水环其中,蚬蛳为之舟,琢瓦为之桥,殊肖也。余谓仙人在云中,下视武夷,不过如此。以一贱佣,乃能匠心经营,以娱耳目若此,其胸中丘壑,不当胜纨绔子十倍耶?
  《名园记》水北胡氏园,其名皆可笑。如其台,四望百余里,萦伊缭洛,云烟掩映,使画工极思,不可图画,而名之曰玩月台。有庵在松桧藤葛之中,辟旁牖,则台之所见亦毕备于前,而名之曰:“学古庵”。乃知此失,古人已有之,但不如今人之多耳。今人之扁额又非甚不通者,但俗恶耳。入门曲迳,首揭城市山林,临池水槛,必曰天光云影,濠濮想多见鱼塘;水竹居必施筠坞;日涉市隐,屡见园名,环翠、来云,皆为楼额;至于俗联尤不可耐,当借咸阳一炬了之耳。此失,闽最多,江右次之,吴中差少。
  余在德平葛尚宝园见木假山一座,岩洞峰峦皆木头砌成,不用片石杯土也。余奇而赏之,为再引满,因笑谓葛君:“岁久而朽,奈何?”答曰:“此土中之根,非百年不朽也。吾园能保百年乎?”余更赏其达。时万历壬寅元日也。
  魏武帝于邺城西北筑三台,中名铜雀,南名金虎,北名冰井,皆高八九丈,有屋百余间。今人但知有铜雀,而不知更有二台也。
  万历癸丑四月望日,与崔征仲孝廉登张秋之戊巳山,酒间,徵以支干命名者。征仲言:“有子午谷、丁戊山、二酉室。”余言:“秦有子午台,见《拾遗记》。楚有丙穴。汉有戊巳校尉,又有庚辛之枋,甲乙之帐,丙舍子夜,甲第辛盘。”征仲言:“有屈戊午道白丁壬人。”余言:“尚有乙榜及呼庚癸者。”时征仲下第贫乏,大笑而已。归途马上思唐诗,有“午桥群吏散,亥字老人迎”,亦可补一阙也。
  濮州有愁台,陈思王故址也。长安有讼台,韦庶人所作也。楚有思台,樊姬墓也。汉有望思台,武帝为戾太子作也。有灵梦台,为李夫人作也。周有讠多台,景王作也。讠多之为言离也,此皆以情名者也。
  帝王苑囿、台观之乐,诚不能无,盖自土阶茅茨,不可复得,而灵台灵囿,文王之圣,已不废矣。如唐太宗之九成宫,明皇之骊山温泉,此其乐在山川者也。宋高宗垒石以像飞来,激水以为冷泉,此其乐在工巧者也。宣和艮岳,穷极人间,怪木奇石,珍禽异兽,深秋中夜,凄凉之声四彻,此其乐在玩物者也。始皇阿房千万间,武帝上林苑中,离宫七十所,炀帝西苑三百里,此其乐在宏丽者也。东昏为芳乐苑,当暑种树,朝种夕死,细草名花,至便焦燥,纷纭无已,山石皆涂采色,诸楼壁悉画男女私亵之像,其杀风景甚矣,此其所以为东昏也!
  缙绅喜治第宅,亦是一蔽。当其壮年历仕,或鞅掌王事,或家计未立,行乐之光景皆已蹉跎过尽,及其官罢年衰,囊橐满盈,然后穷极土木,广侈华丽以明得志,曾几何时,而溘先朝露矣!余乡一先达,起家乡荐,官至太守,赀累巨万,家居缮治第宅,甲于一郡,材具工匠皆越数百里外致之,甫落成而身死,妻亦死,子女争夺,肉未寒而券入他人之手矣!每语子弟:“可为永鉴也!”
  郭汾阴治第,谓工人曰:“好筑此墙,勿令不牢。”筑者释锤而对曰:“数十年来,京城达官家墙皆是如此筑,今某死,某亡,某败,某绝,人自改换,墙固无恙。”令公闻之,惕然动心,即日请老。噫!贤哉工人之言。达哉!令公之见也。
  精巧愈甚,则失势之日,人之瞰之也愈急,是速其败也。价值愈高,则贫乏之日,人之市之也愈难,是益其累也。况致富之家,多不以道,子孙速败,自是常理。冷眼旁观,可为叹息!
  宋王君贶拜三司,方二十七岁,即在洛起宅,至八十岁而宅终不成。子舍早世,惟一孙居之,不能十分之一。富郑公亦起大宅,而无子族。子绍定居之,而绍定又无子。二公皆宋名臣,而不能勘破此关,况今世哉?
  古人观室者,唐其寝庙,又适其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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