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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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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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莅任之初,必有一番禁谕,谓之通行。大率胥曹剿袭旧套以欺官,而官假意振刷,以欺百姓耳。至于参谒有禁,馈送有禁,关节有禁,私讦有禁,常例有禁,迎送有禁,华靡有禁,左右人役需索有禁,然皆自禁之而自犯之,朝令之而夕更之。上焉者何以表率庶职?而下焉者何以令庶民也?至于文移之往来,岁时之申报,词讼之招详,官评之册揭,纷沓重积,徒为鼠蠹,薪炬之资,而劳民伤财,不知纪极,噫、弊也久矣!
  唐、宋以前,不禁本地人为官,如朱买臣即为会稽太守。宋时蔡君谟,莆人,而三仕于闽。我国家惟武弁及广文不禁,其外则土官与曲阜令耳,然亦不闻以乡曲故,法令不行也,不知文职何故禁之?永乐中,邵圮以浙人巡按两浙,则知国初尚无此禁也。南赣开府,兼制闽、广,然蒙慎以广人,余从祖杰以闽人,皆尝为之。蒙不知云何,从祖当时已有称不便者。一二骄恣家奴且挟势不避监司矣,不如引嫌之为愈也。又河道总督制及浙西,而潘季驯以浙西人为之,每行文移于监司守令,常有格不行者。古法之不可行于今,此其一端也。
  地方若省冗官,十可去其二三。居官若省冗事,十可去其六七。京师之民最繁杂,事最猥琐,而官常有余闲者,虚文省也。只以人命一事言之,京师有杀人者,地方报之,巡城御史行兵马司相视其情真者,即了矣。有疑不决,然后行正官检视,狱成上疏,下之法司,一谳而毕矣。外藩则不然,地方报县,先委尉簿相视,情真而后申府。府有驳,再驳而后申道。道有驳,再驳而后详直指。其间一检不已,再检不已,比至三检,所报分寸稍异,又行覆检,遂至有数县官会问者,数司理会问者,数太守会问者;而两造未服,争讼求胜,自巡抚中丞,直指使者,藩臬之长,守巡二道,隔邻监司,纷然批行解审。及至狱成,必历十数问官,赴十数监司,而上人意见不一,好作聪明必吹毛求疵,驳问以炫已长。迨夫招成不变,而死者已过半矣。况转详又有京驳审录,又有矜疑恤刑,至部又纷纷告辩,卒有元凶未正典刑,而中正亲属相望告毙者。至于官徇私而曲断,吏受赇而寝阁,优柔不断者,动必经年,迁转不常者概行停止,其害又难以枚举也。嗟夫!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故不省虚文,而望事集民安,此必无之事也。
  国家于刑狱一途,倦倦留意,不啻三谳五覆,而往往有负屈以死者。如往岁荷花之冤,甚与宋墨庄所载沉香事相类。此皆初问之官不能用心细察而草草下笔,其后遂一成而不可变耳。又有人作聪明,专以平反为能者。如山西赵思诚,初任莱州司理,雪一冤狱得名,拜谏议,后出为监司,一应强盗杀人之狱,皆以为诬,悉纵之,此则以意为轻重者也。
  元世祖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应笞一百者止九十七,杖亦如之。此虽仁心,亦近于戏矣。我国家绞之上有斩,有凌迟,而自流罪以下,有《大诰》者减一等,盖当时颁《大诰》于天下,欲人人习之故也。后世相仍,一概减等,而遇热审尺恤刑之期,又减一等。每岁决狱,多时降旨停免,故以诖误,陷大辟者多老死园土中,此亦法中之仁也。
  为守令者,贪污无论,已上者,高谈坐啸,而厌薄簿书,此一病也。次者,避嫌远疑,一切出内,概不敢亲,此亦一病也。而上之人,其疑守令甚于疑胥役,其信奸民甚于信守令,一切钱谷出入,俱令里役自收,而官不得经手,此何里役皆伯夷,而守令尽盗跖也?事有违道以干誉者,莫此为甚焉。
  为令者有八难:勤瘁尽职,上不及知,而礼节一疏,动取罪戾,一也;百姓见德,上未必闻,而当道一怒,势难挽回,二也;醇醇闷闷,见为无奇,而奸驵蜚语,据以为实,三也;凋剧之地,以政拙招尤,荒僻之乡,以疏逖见弃,四也;上多所喜,多见忌于朋侪,小民所天,每见仇于蠹役,五也;茧丝不前,则责成捆至,苞苴不入,则蒌菲傍来,六也;宦成易怠,百里半于九十,课最易盈,衔蹶伏于康庄,七也;剔奸厘弊,难调驵侩之口,杜门绝谒,不厌巨室之心,八也。至于郡守礼貌稍殊,白黑难溷,虽百责攸萃,数令稍易,然时有漏纲于吞舟,而负冤于覆瓿者,此仲翔、敬通所为仰天长叹也。
  监司之臧否属吏,盖亦难矣。粉饰者见赏,则暗修者弗庸;迎合者受知,则骨梗者蒙弃;搏击者上考,则长厚者无称;要结者得,则孤立者无誉;畔援者承旨,则寒微者自疏。至于资格一定,则舍豺狼而问狐狸;意见稍偏,则盼夜光而宝燕石。故下吏之受知长官,有难于扣九阍者。昔王荆公为幕职,读书达旦,犹不为韩魏公所知,况其他乎?
  宋刘亻冉为陕州参军,居官贫甚;及归,卖所乘马为粮,跨驴而归。魏野赠以诗云:“谁似甘棠刘法掾,来时骑马去骑驴?”及真宗封禅,求野著作,得此诗,即拜亻冉为京官。噫,今之小官如亻冉者,难矣。然不可谓无其人也。但送行之诗,多浮其实,有如野之不阿所好乎?而贝锦一成,泣血剖心,上人终不见信,如宋真宗者,今监司千万中无一人也。
  古人长官之待僚幕,真如父子兄弟,绝无崖岸之隔。如晋时庾亮登楼,共诸从事踞床啸傲,桓宣武直入谢太傅室中,至为狂司马所逼,入内避之。然此犹远事也。宋欧阳公在西京幕职,与诸名士终日游山,时钱思公为守,至携酒,遣歌伎迎劳,何尝稍以势分自居,而亦何尝失时废事也?今太守二千石下,视丞判司理已如雕之挟兔,而琐屑脂韦之辈,趋承唯诺,惟恐不及,虽云同寮,已隔若殿陛矣。况上而藩臬,又上而部使者乎?上下相临,俨若木偶,鱼贯而进,蒲伏而退,其有赐清坐,假颜色者,即诧以为国士之遇矣,敢与之抗是非,争可否哉?礼文进退之节,平反出入之间,一失其意,朝白简而夕报罢矣。故仕路相戒:“天子之逆鳞易犯。而上官之意指难违。”古人所谓善事上官,无失名誉者,亦有激其言之也。
  藩司之职,即行中书省之别名也。臬司则汉之刺史,宋之提刑也。但昔之权重可以巡历黜陟,二千石以下皆得易置。国朝自有巡按御史之设,而提刑之权轻矣。其分司于外者,虽时一举行,不过循袭故事耳。其后以藩司分辖各郡为分守,臬司辕者为分巡。盖藩臬之长,以地遥不能周知。而岁时复有祝厘入觐之役。迁徙事变之故,非分司不足用也。自万历壬辰以后,天听稍高,铨补之牍,不时得请,藩臬十七空署,事多兼摄,而民愈不便矣。
  宋枢密使最尊,其事权、礼遇与宰相等。当时文事出中书,武事出枢密,谓之两府。国朝兵部,仅在六卿之列,而永、宣之朝,大司马如马公文升、刘公大夏,时与辅臣同参密议,盖虽与相臣有间,而其权亦与冢宰埒矣。但既为宰相,自当兼管文武,乃与枢密分权,此宋制之失也。
  六卿之序,唐则吏、礼、兵、民、刑、工,贞观改吏、礼、民、兵、刑、工。宋初以吏、兵、户、刑、工、礼为坎,至神宗始定吏、户、礼、兵、刑、工,盖用《周礼》之序也。今虽沿宋制,而清贵之秩,吏之下则礼,礼下则兵,兵下则工,工下则户,户下则刑,至于都察院,虽居六卿之下,而权势与吏部埒。百年以前,尚无定序,今则一成而不可变矣。
  太祖诛胡惟庸后,罢丞相不复设,而以九卿分治,凡事可否,听自上裁,当时岂有内阁,及票本之事哉?永乐初,以万机多故,于词臣中选数人入阁办事,军国重事,面与商确,而当时九卿,亦召预议,不独阁臣也。其后稍倦勤,遂令票拟以进,习以为常。三杨当英庙之初,主少国疑,权由已出,天下遂以相名归之,而实非也。夫以大学士为相,则学士不过词林殿阁之职,秩止五品,非相也;如以处百僚之上,则其尊多由兼官,或六卿,或宫保,非本等职业也。票拟不过幕宾记室之任,可否取自朝廷,何权之有?而其后如分宜、江陵之为者,如猾吏之市权,窃之也,非真权也。唐、宋宰相,礼绝百寮,坐中书堂行事,自九卿而下,进见皆省吏高唱,鞠躬而入揖;及进茶,皆抗声赞喝。待制以上,见则直言某官,皆于席南横设百官之位,不迎不送。其尊如此,黜陟予夺,无一不自己出。如申屠嘉廷辱邓通,苏良嗣笞薛怀义,赵普按诛陈利用,韩琦立召任守忠,此宰相之权也。今之权皆已散而归之大小九卿,而阁臣之门欲笞一人而无{楚},每日坐容膝之地,晨入酉出,啄息不休,退居邸第,丞郎皆与抗礼,迎送仆仆,安在其为宰相也?但去天尺五,呼吸可通,大小万几,悉经心目,上之礼眷,殊于百辟,于是人始以为天下事无一不由阁臣定者,而不知阁臣票拟悉据九卿之成案,不敢增一毫意见,不敢逾尺寸成规者也。夫无宰相之实而冒宰相之名,不能行宰相之事而天下必责以宰相之业,故今之为阁臣者,亦难矣。愚尝谓永熙宣弘之朝。若三杨刘谢等。得君行道,言听谏从,是以阁臣而做宰相之功业者也。嘉、隆以来,若分宜、新郑、江陵等,广布爪牙,要结近侍,是以阁臣而假天子之威福者也。至于今日,主上神圣威福,既不可窃,而上下否隔,功业又不可就,且议论繁多,动辄掣肘,其不以身为射的,则幸矣。救死之不赡,而何暇治天下哉?
  史称姚崇为救时之相,夫救时之相岂易得哉?世衰道微,主德不聪,奸究潜伺,几务业脞,百姓流亡,即以伊、周处此,亦不过成得救时二字耳。相之治国,如医之治病也。其人强壮无疾,则教以珍摄保养,无所事事之方;若病势已深,急当治标,虽有卢、扁,亦必针石汤炙之剂;可谓其非神医,而仅为救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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